第七章 假活假死

        “矮爷，我儿子有救吗？十年了。”
        笪群峰满脸愁容向矮爷问道。
        矮爷拾起草屋前一片金黄色银杏叶片，捏着泛黄叶茎，来回搓动。笪群峰将目光转移到矮爷手指。金黄色叶片旋转、跳跃。一阵风过，树上、地上扇形叶片其动，沙沙作响。
        矮爷沉吟片刻说道：“有些银杏树即使死了，叶子还能展开。第二年、第三年它还能发芽，但叶子却很小，待树体内营养消耗光，它就不发叶了，这叫做银杏“假活”。还有些银杏树第一年不发叶，第二年也不发叶，它不一定是死了，可能第三年就能发出叶子来。这种称为银杏的“假死”。”
        矮爷说完不语，深望屋前千年银杏。
        笪群峰不懂矮爷此话究竟是何意，再次将目光上挑，将视线从矮爷手指树叶上转移到他身上。
        “两年前，你们父子俩来到这里，从那时候说起，其实就可以认为你儿子已经死了。”
        矮爷缓缓吐出此话，笪群峰身体颤抖，没坚持多久，他忽感一阵眩晕，没挺住，还是踉跄一下，最后跌坐到地上。片刻后，笪群峰紧咬牙关，撑起身子，艰难站起身。
        “不可能，这不可能。”
        笪群峰胸中一股热流上涌，一口血痰吐出。血痰落地上，地上滋滋作响，一缕白烟腾起。
        矮爷表情一怔，问道。
        “你这种情况出现多久？”
        笪群峰神情空洞，回答。
        “最近半年。”
        “我六十六了，死不足惜，小奇才二十，他今年才二十。不，两年前他才十八岁，才十八岁啊。矮爷，求求您，救救小奇，不会是这样。”笪群峰紧接着说完，弯腰曲膝，准备朝矮爷跪下。两年前，笪小奇被从医院请出，笪群峰跪下，一次次磕头，一次次乞求，但最后，小奇还是被从医院请出去了。
        那是六十六年来，笪群峰第一次跪下。他是军人，铁骨铮铮，他可以倒下，但不可以跪下。
        就在膝盖即将着地那一刻，忽然，一个人从侧面将笪群峰挽住，用力将他扶起。
        “施主，不用这样。”
        无利道长扶着笪群峰说道。
        “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
        无利道长接着说道。
        “假死？假活？”
        笪群峰突然想到矮爷说银杏树那话。
        “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两年了。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矮爷抬头朝笪群峰看去。
        笪群峰听完这话有些纳闷，转念想到自己，这最近半年来确实有些奇怪变化。
        六十六岁老年人，早起还会一柱擎天?这算不算奇怪？
        想到这里，笪群峰觉得自己真是老不正经。仔细感受，除去短发花白，皱纹满脸，从精力体力来讲，笪群峰隐隐觉得自己不像一个老头儿，倒更像二、三十岁小年轻。一个穷老头，生活都苦于着落，没事儿不会去照镜子，笪群峰家里也没有镜子这种高档物件。跟他倒班一同事曾说，笪大爷好像越来越年轻了。笪群峰却一直以为是揶揄他。六十六岁，笪群峰当应含饴弄孙承欢膝下颐养天年，他却饱受穷困、孤寂、生活磨压，比起同龄老人，他苍老得更快。六十四岁，笪群峰推着三轮车，载着笪小奇，冷风骤雨泥泞，有家却不归。他想救儿子，但路在何方？那一刻，笪群峰已然崩溃，六十四岁，他已觉油尽灯枯，行将就木。茫然前行，他会认为，父子俩将跟这个世界作别。但他却活下来了，小奇也活下来了。
        “矮爷，无利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小奇到底是假死还是假活？”
        “光锥之外皆是虚无，光锥之内皆是命运。”
        矮爷说完，后背手，看着前方，不再做声。笪群峰安静看着矮爷等待回答。沉吟片刻，矮爷转而问恭敬站身侧的无利道长。
        “无利，你怎知道这棵银杏树有6000岁？”
        “师父，这是您告诉我的啊，看这银杏，树大根深，我相信这树年岁很高，也相信它有上千年树龄。”
        无利道长回答，矮爷默默点头，转而他长叹一声说道。
        “是啊，这棵银杏有6000岁了，当时一颗小小银杏果，我种在这里，已经6000年了。”
        矮爷说完，笪群峰和无利道长顿时愕然。
        “6000年了，小李、小庄、小王，他们当初都还是孩子，我也没想到啊。”
        小李？小庄？小王？无利道长不解，看向矮爷。
        “你们说老子、庄子、鬼谷子是不是。是的，我就是说他们。”矮爷依然背手。
        “还有小孔，也就是你们说孔子的那孩子。他总喜欢学我背手这动作。”
        无利道长听完这话，差点没给惊愕倒地。老子、庄子、鬼谷子，那都是道门中祖师爷般存在啊，6000岁，矮爷？这侏儒？无利道长感觉这侏儒一翻手就将道门祖师殿给掀翻了。
        “师父，您说道门太上老君、南华真人、玄都仙长都是您学生？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矮爷，哦，不师父，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无利道长兴奋无以复加，一下子跌坐到地上。转念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双膝下跪，向矮爷嘭嘭嘭磕头。无利道长心中暗自窃喜，仿若在道门三清殿上即将能见到自己尊贵塑像，正在被万千道门信徒顶礼膜拜。
        笪群峰不以为然，这些他也不懂，也不想去关心。只是矮爷透漏自己最起码有6000岁，这信息确实令他有些错愕。战场上虚晃、佯攻这些都是保存自己，克敌制胜常规操作。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三三制战术”灵活走位，实时调整战术，这些笪群峰年轻时都能跟战友配合得炉火纯青。进攻、掩护和支援，三人消灭三个炮兵团。战术无外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错乱敌人阵脚，达到己方目的，以少胜多，以弱御强，无外乎都是这些战术灵活运用。在相信中怀疑，在怀疑中相信，这是一名军人能在残酷战场存活下去最基本法则。
        笪群峰对矮爷所说也并不是完全相信。
        战场上他更相信技术、技巧。技术、技巧加上决心，这是克敌制胜关键。笪群峰相信技高一筹，但不相信怪力乱神。
        矮爷起码6000岁，这在笪群峰认知中无法理解，这就应该属于怪力乱神范畴，他理应产生怀疑甚至否定。突然，笪群峰脑中浮现凌晨所遇那只猞猁，心中不免微微一紧。猞猁？矮爷？长寿大猫，6000岁侏儒，笪群峰产生无数疑问。摆开这些疑问，笪群峰最揪心的还是儿子笪小奇到底是“假生”还是“假死”，亦或有没治好怪病可能。自己身上发生奇怪变化，哪怕危及生死，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儿子笪小奇，他能否真正好起来？只要笪小奇能好起来。
        “矮爷，求您救救小奇，只要能让小奇活下来，只要能让小奇好起来，您让怎样都可以。”
        “让你去死呢？”
        矮爷缓缓说道，然后径直走入草屋。笪群峰峰紧随其后，老泪纵横，朝矮爷激动喊道。
        “可以，可以，只要小奇能活下来，只要小奇能好，我笪群峰死不足惜。”
        矮爷来到小奇那间卧室，扒上凳子，再扒拉着爬上桌子，双掌呈八字形擎住那奇怪地球仪，然后闭目。笪群峰和无利道长跟进卧室，看到矮爷奇怪举动，两人站在桌旁，看着矮爷。良久后，随着“嗡”一声，“滋啦”、“滋啦”有电流声。紧接着又“嗡”一声，奇怪地球仪外圈镂空剖开。笪群峰和无利道长同时感觉身上毛发“滋啦”、“滋啦”摩擦作响。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发现对方头发立起。尤其无利道长那头“混元髻”，早已冲破束缚，在空中兀自招展。
        矮爷擎住奇怪地球仪，挪动手臂，转动手腕，一股桔红色耀眼液体物质缓缓流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桌上一白色小酒盅中。然后反转手腕，再次挪动手臂。“嗡”一声，镂空奇怪地球仪又重新合上。
        “无利，在外面去拾片树叶来。”
        无利道长走出卧室，又很快回来，将手里几片银杏叶交到矮爷手中。矮爷举起手，将银杏叶朝白色小酒盅内扔去，没等叶子接触到酒盅内桔红色液体。“扑哧”一声，叶片迅速燃烧，瞬间气化，连草木灰都没落下。一片、两片、三片，三片叶子都是如此。一股灼热之气自小酒盅向外蔓延。
        “让你去死呢？”
        矮爷再次问道。
        笪群峰目光坚定，再次回答。
        “只要能救小奇，我死不足惜。”
        “那你喝掉它吧，我满足你的要求。”
        笪群峰没有犹豫，伸手拿起白色小酒盅，举起一饮而尽，转而扑腾倒地，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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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要相信矮爷？不问为什么？因为笪群峰走投无路，他原本在两年前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他万念俱灰，他无路可走。他死了，儿子必然活不了。矮爷救下他们父子，不管是处于何种目的，总之，笪群峰又活过了两年。妻子消失、女儿离开、儿子死去，那么，对于笪群峰来说，这就是生不如死。假若矮爷真能让小奇起死回生，让自己去死，那又有什么值得犹豫。作为父亲，他应该这样做。他无能、无力、无用，他受尽屈辱，卑微苟活，只因为他是一名父亲，他要救儿子笪小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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