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温柔

我觉得这一觉睡得很长。可醒来的时候摁亮手机，刚刚凌晨三点钟，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在黑暗中静静躺着。身体很疲惫，头也很痛，可意识却很兴奋。我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粗粗过了一遍，从当年的高中锦标赛决赛开始，认识伊然，中国队打进世界杯，高考，亚洲杯决赛，国足输给了小日本狗日的手球，大学全校比赛丢冠，胡蝶，意大利赢得世界杯，毕业回老家，汶川大地震，BJ奥运会，远光杯……
时代在进步，伊然长大了，而我，却好像还活在十年之前。
我对自己笑了。
忽然想起还有封信。我蹑手蹑脚地下床，拿了信，回到房间。
一拆开信封，就知道是伊然给我的。尽管我的鼻子里依然满是酒臭味，我还是能闻出属于她的味道。
我拧亮台灯，一字一句慢慢读着。
**********
致陈耀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英国了。其实我原本打算悄悄地走，一句话也不给你留下。可是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翻出了这几页剩下的信纸——你应该还记得吧，在你去读大学，而我还在一中的日子，每个周末，我都会给你写一封信，用的就是这种信纸，一直没有变过。你回给我的第一封信里，你说你喜欢这种信纸的味道，是青草味，让你想起在球场上奋力拼搏的时光。
当我把这几张信纸从塑料封里抽出来的时候，我还是能闻到你说的淡淡青草味。现在的我一闻就知道，这不是什么青草味，是洒上去的劣质香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可我还是很怀念那段日子。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我们只能每周写一封信，偶尔通个电话，来证实我们还是恋人。你写给我的那些信，连着之前我们传过的纸条、一起拍的大头贴、你送我的卡带、中学时写的日记……一起都被我翻了出来。花了一个晚上细细翻阅，回想着当时的心情，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真的动摇了，犹豫着是不是该留下来，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可是我从头梳理，我们在一起那么长的日子里，我最安心的反而是你不在的那两年，很奇怪吧？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转头一想我就明白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你忽略我是因为距离太远，是怕影响我的学习，是因为你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当我收到你的信、寄来的礼物，听到电话里你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惊喜，足够我回味很久。当假期来临，我们终于见面，那感觉我真的无法形容。也许，就好像你最心爱的球队又拿到一次冠军那样吧。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你对我的好都成了理所当然，而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都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你说：“每当吵架的时候，女人就变成了历史学家。”于是我什么都不说，希望能做个善解人意的女朋友。在我心里，一直都害怕会吓到你、失去你；我也知道你明明很在意，却偏偏故作潇洒。
我想，我是爱上了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你。
如果你还没拆我的上一封信，你应该还不知道，在成为你女朋友之前，我已经暗恋你三年了。初一报道那天，我看到你在踢球，神采飞扬。是的，那是我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词，而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你长得什么样子。初中的比赛，你率领的重点班小组就被淘汰，可是我只记得你一次次的卡位、争顶、摔倒又爬起，
输了球却仍然高昂着头，鼓励队友。我想，所谓的男子汉，就该是像你这样子。从那时起，你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1999年的高中锦标赛决赛，我在现场。也许你不相信，但是那一天，我是来为你，而不是为我哥哥加油。虽然之前我已经很多次看哥哥踢球，也会跟他一起看足球直播为他喜欢的球队加油，但没有哪一次会这般投入、身临其境，仿佛自己和你融为一体，一起奔跑呐喊。当哥哥进球的时候，我的心揪得也许比你更紧；当你们扳回比分的时候，我的呐喊是看台上最响亮的；加时赛结束前哥哥打进绝杀的时候，我和你一起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哥哥和你会那么热爱足球；我也意识到，即使我真的成了你女朋友，在你心里，足球也会比我更重要。
还有祥子哥的倒下。我知道这是你最痛的伤，从来没跟你提起。所以你不知道，大学决赛的加时赛，我不敢看。我和你一样，害怕历史会重演，所以偷偷离开了看台，在体育场外默默地为你祈祷。你不知道那三十分钟对我是多么地漫长，我企盼着比赛尽快结束，好让悬着的心放下；可我更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我的感觉在那三十分钟里变得无比敏锐，甚至可以从观众的呐喊和叹息中分辨出是你们又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防守，还是计算机又形成了有威胁的射门。当比赛的时间几乎流尽，在慢慢走回球场的路上，我的心忽然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最大声的喧哗，几乎要瘫倒在地，直觉告诉我，是计算机绝杀了。Déjàvu。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恍然间我看到的不是高中的决赛，而是你的悲伤你的失落你的假装坚强。
当我终于可以走进球场的时候，你拖着胡蝶的手。
我知道是我不好，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在你身边。所以不管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问没有讲。可是我敢说，我比她更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办法陪着你。可是我的心是与你相通的呀，难道你一直都没有感觉到吗？
后来你放弃保研、放弃考公务员，我害怕你也会放弃了我。你回老家的那两年，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打电话，你心不在焉；发短信给你，你爱理不理；QQ你挂到了双太阳，却一直隐身，哪怕我找你说话你也会假装不在……我只能向明华和小艾打听你的消息，他们说不只是对我，你对家人和工作也是懒懒散散，提不起劲。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难过。这还是我喜欢的那个男子汉吗？
毕业的时候，英国的学校给我全奖。我知道，我去了，也就失去了你，永远失去了你。所以我申请了延期入学，学校答应保留学籍两年。我回来之后，你终于振作了些。感情上我希望这是因为我，可是理智告诉我这是因为你们又重新组织起了球队。不管怎么样，这总是好事。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哥哥是刘光远，我怕这是在你的伤口上撒盐，更怕你知道了之后会放弃了我，更放弃了自己。
我只能等。等到现在，我也二十五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你们男人来说，二十五岁也许根本无所谓；可对女人来说，到这个年纪还没着落，总不免有些惶恐。我原来规划好的人生，留学，做个职业女性；或者嫁你随你，好像都慢慢成了泡影。我突然发现，算上暗恋你的三年，我已经和你一起走过了十二年，差不多正好是人生的一半。我已经无法想像离开你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你明白吗？
现在我可以坦然地把这些话都说给你听，这在半年前是我自己都无法想像的。最后，我只能把这些话告诉我哥哥。不管你心中把他想成什么样，他都是我最亲的人。他听完之后说：“我来办个球赛吧，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目标，重新振奋起来。”
你发现了吗，其实我哥哥才是最明白你的人，因为你们根本是同类。你果然很兴奋，甚至第一次说要娶我，我多希望这是你发自内心的想法，而不是一时的感动或冲动。
你知道吗？这段时间里我最开心的时候，是那场对鸿瑞文化的比赛，你换下场之后，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可能对你来说，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但我知道，至少在你心里，还有一块我的位置，不管它是多么地小，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那时我想，如果时间停住该多好；我甚至想，如果比赛就此结束，你会不会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再也不放开？是不是只有难过的时候，你才会需要我？
只不过比赛当中会发生这么多事，是谁都无法想到的吧！我也只能说是造物弄人，我们之间终究是有缘无份。
我想，你的最爱始终是足球；而我，只是你离开足球之后的一个替代，一种寄托。这样说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听起来都很残酷，可是回顾我们在一起的这9年，我发现这很可能是事实。
尽管如此，我想告诉你，我没有后悔过。
你不是问我，柳嫣闹脾气那天，我跟她说了什么吗？其实我只是告诉她，我爱了你12年。不管是少年意气风发的你，还是后来萎靡不振的你，我的爱没有变过，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对她说：“如果你爱他，就要承受他带来的伤害，就像这次一样。”其实我想和她说，如果她能承受这些，-如果她能这样一直地爱你，我会和她公平竞争。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那时的我已经感到有些累了，厌倦了这样的不确定感。如果柳嫣真的来和我争，只怕我会立即选择退出也不一定吧。
哦还有，你和柳嫣在外面过夜的事情，我也早就知道了。说我不介意那是假的，但更让我难受的是你不肯对我说实话，是你有心事也不愿意说给我听。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爱的那个陈耀阳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我们还在一起，不过是种惯性罢了吧！
耀阳，我们分手吧。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下这句话。我以为我会更痛快地大哭一场，可是现在我却感到轻松，解脱。我很感谢英国的学校还记得提醒我，今年再不去，我的学籍就不保留了，我自己都把这事给忘了。这一来倒好，即使还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至少可以躲到很远的地方去，试着走一条新路。
我也想过应该跟你当面道别。但我怕你会挽留我，更怕你不挽留我。其实想说的还有很多，只是信纸只剩下这么几张，而我想说的事想告诉你的心情，聪明的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预祝你们夺得远光杯！
曾经是你的林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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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被眼泪濡湿的信笺，默默无言，心如刀绞。最刺痛我的不是伊然的决绝，而是落款处的“曾经是”三字，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
曾经是我的伊然，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之后才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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