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 精神支柱 三

    这一晚，睡不着觉的除了孙燕夫妇，还有韩谷雨夫妇。
   自从听了周游那番求复合的话，谷雨躺在床上睁着眼到了后半夜，翻来覆去，五味杂陈，再也无法入睡。
   她生气，凭什么他周游想要复合就复合，想要离婚就离婚？
   她更生气的是，她明明知道他们都本性难移，即便复合了，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生活又会变成没有半点盼头的死水，他们依旧会因为生不出孩子而继续伤痛、折磨。
   可她还是对他说的复合动心了。
   她给自己的理由是，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害怕一个人的生活。她一想到自己在家发烧时四肢无力，想求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她就心有余悸。要不是那晚周游走进她屋里看她，估计她被烧糊了也没人知道。
   这种事关生死的理由一钻出来便刹不住车。病人原本就毕竟敏感脆弱，这场病让谷雨深刻感受到人类的脆弱，她害怕独自一人生活，害怕孤单的死去。这件事让她意识到身边有个伴真的很重要，即便那个人平日再怎么让她糟心，但在关键时刻，还是能救她一命的。
   毕竟跟孤独无助相比，一地鸡毛的喧闹也就没这么糟糕了。
   可即便她再给自己找理由，她的理智还是在提醒她：她已经失去了他。
   从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那一刻开始，她就害怕失去他。
   因为害怕自己生不出孩子他会离开，她才会因为孩子的事一次次跟他吵架，因为没有孩子的羁绊，她才妄想通过相互伤害的方式，加深彼此的关系。
   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想要离开她。
   她心里清楚，周游忽然改变之前坚定想要离婚的想法，不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爱，更不是他忽然又舍不得这个家了。
   在这些年的相互折磨中，她觉得他们之间就算再浓烈的爱，也早就磨没了。他不想离婚，大抵是因为责任，他害怕她挺不过这场疫情。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跟她有十多年感情的丈夫，他不能在这个关键点弃她而去。
   如果她没有被感染，这个时候，说不定他们的离婚证已经办下来了。
   如今面对他的挽留，她如果同意复合，那这种仅仅出于责任感的婚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原来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她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近乎施舍的感情？
   这种委曲求全的复合，对他，对她，都不公平。或许对他们来说，离婚，才是放过，才是解脱。
   说也奇怪，签完离婚协议，她之前对生育的所有执念，好像也没这么强烈了。
   之前的自卑、愧疚，以及如山的压力，因为婚姻的解体，她终于想开了，也就彻底放手了。
   虽然舍不得，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一边得到，一边失去。
   回想起之前自己在婚姻中的状态，她不知道到底现在是以前的自己在生重病，还是现在的自己在生重病。
   此时周游在家也没睡着。
   他躺在客卧的那张小床上，从过年前他们吵架要离婚开始，他就一直睡在了这里。
   此时他盯着头顶上那盏充满童趣，但已经落满灰尘的飞机形状的吸顶灯，想起装修这套房的时候，谷雨给他们的孩子规划未来屋子的兴奋样子。
   当时他还笑话她，让她别太着急，孩子还不一定来呢。
   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的眼泪慢慢从脸上滴下来，他刚要擦，脸上忽然被一个温热软和的东西舔了一下。
   他转头看去，发现是孙燕今天给他送来的假“豆豆”。
   豆豆用两只湿黑的眼睛看着他，尾巴轻轻摇摆。
   他想起了他和她养的那只狗，那是他们的“半个儿子”，老天对他们太不公平了，连“半个儿子”也没给他们留。
   他抱起眼前的假“豆豆”，陷坐在沙发里，掩面痛哭。大半夜里，一个男人的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知道，从她查出自己极难生育的那天开始，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有了裂缝。
   脆弱和失望在他们的婚姻中一点点累积，她时常发脾气，把所有的敏感和不安都发泄在他身上，她逐渐失控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为了躲避这种压力，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开始，他还会顾及到她无法做母亲的情绪，忍她哄她，跟她一起去医院治疗。但三年过去，随着治疗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的增多，生育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他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面对她每个月排卵期时的疯狂，周游甚至有了排卵期恐惧症，每个月的那几天他都不想回家，但如果他不回去，谷雨的埋怨就会升级为暴怒，这股怒气会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排卵期，让他每天都生不如死。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家完成“任务”。
   原本夫妻间的情趣被逼成索然无味的“任务”，周游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不止一次的跟她说，他们这辈子就算不生自己的孩子，也可以领养，甚至过一辈子的二人世界。
   但从大学时就憧憬自己和他有个聪明漂亮宝宝的谷雨做不到，她不想领养别人的孩子，更无法接受自己这辈子生不出孩子。
   看着自己的年纪过了三十之后，生不出孩子和变成大龄产妇的焦虑让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同时，她看着孙燕和贾烈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孙燕甚至都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而她的肚皮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这种对比下，她根本无法用一种平和的状态来面对自己和他。
   为了给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婚姻一个出口，他们决定先养一只狗。而豆豆就是那时候走进他们家的。
   不得不说，有了狗之后，谷雨把一半的精力放到了狗身上，周游的确感觉轻松不少。他们的关系终于慢慢缓和，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出去遛狗。两人都小心翼翼的不再给这个婚姻增加裂痕。
   那段时间，谷雨为了不给周游压力，把精力又分了一些用到考证上，周游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而谷雨事业上也越来越好，一切似乎又步入正轨。
   但没有孩子，依旧是横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他老妈再一次催他们生孩子的时候，刚过三十四岁生日的谷雨再次爆发，情绪黑洞又一次吞噬了她。
   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且刻薄。她一次次的逼问他：“你是不是很想要孩子？”
   无论周游说想，还是说不想，她最后都会歇斯底里的发作。
   说实话，人到中年，当他周围的人全都在讨论孩子时，他当然会本能地渴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孩子。但这种感觉他从未跟谷雨说，他不想增加她的压力。他在她面前，每次她说孩子的事，他都是一副“有就好好养，没有我们俩就好好过”的态度。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不想给她压力，她就越感觉有压力。
   看着她暴躁的样子，他有时候竟然觉得，他们没有孩子，或许才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面对这样的夫妻关系，这几年回家就成了周游煎熬。
   下了班，他宁愿独自坐在车里发呆，也不想回家面对她。他怕他一不小心说错了那句话，做错了哪个表情就会引炸她。
   她还没从无法生育的伤痛中走出来。而他却对这段婚姻有了疲态。
   为了不听她的抱怨，他一有空就出极远的地方钓鱼，整个周末都不在家。平时回到家就到小房间戴上耳机玩游戏，要不是怕她想不开，他早就想搬到小房子睡了。
   他去咨询过心理医生，他知道她因为无法生育这件事有了心魔，可他能忍的都忍了，他无能为力了。
   本以为他们这辈子就在这种压抑的关系中度过了，没想到遇到了疫情。
   在这场灾难中，他觉得不应该再继续相互折磨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提离婚。
   可没想到，她竟然感染了。
   他一开始的确是因为她感染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可后面，随着她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越长，他满脑子想的不是他以后的生活，而是她。
   他疯狂的想念她，担心她，他从来没意识到，这些年，她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他再没有心思去钓鱼，也没精力去玩游戏，好像之前的那些爱好，是因为有她才有了意义。
   他感觉没有她的日子，他整个人都垮了。
   好在这一切，是在他们没真正离婚的时候他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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