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

    民国(三)  
    赵教授知道角落里看书的姑娘就是许舒窈,也知道许舒窈是钟思远带来的,更知道许舒窈和钟思远的夫妻关系——毕竟他是此次沙龙的组织者,沙龙是个来的人都挺固定的小型聚会,如今来了个生面孔,他自然得问佣人一声,一问自然能得到以上的结果。
    
    钟思远算不上赵教授的得意门生,但这年头师生关系比后世的老板vs搬砖狗来说好上了许多,加上钟思远本身是个大蝴蝶一样的交际花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各种社交场合上散发魅力的人设,是以赵教授也知道钟思远迫于家中压力娶了个旧式女人的事情。
    
    但,那个旧式女人就是许舒窈这事儿是赵教授始料未及的。
    
    其实……和许小姐给苏羲的那个“我只有我自己了,我在钟家被欺负死了都没有人理我”的无比自怜自艾的信息不同,其实,事实上,许伯鸿(许小姐的父亲)还是有很多朋友的。
    
    出现了偏差的原因是许小姐本身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固定思维,不可避免地觉得没了父亲母亲,在娘家又没有丈夫的疼爱完了还没个儿子傍身又不得公婆欢喜所以自然而然的天都塌了。
    
    说回来,其实许伯鸿的朋友就比如说赵教授赵文渊——他和许伯鸿都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送往国外的第一批留洋学生,华夏积贫积弱,几个小少年远跨重洋去异国他乡求学,其中辛苦难以尽述,少年时的交情往往最是珍贵,于是哪怕后来一个人成了教授一个人做了革命家,从事了不同的事业,少年时的情谊还是在的。
    
    赵文渊也听过老友提起许舒窈这个孩子,但老友提起的时候满满都是遗憾,总说什么许小姐被养在老家祖父祖母身边,祖父祖母顽固不化,孩子看上去就老气横秋,还裹了足,仿佛是从封建社会的坟墓里面爬出来的遗老遗少,作为父亲痛心疾首,偶尔回家的时候想教她一点什么叫做文明什么叫做进步,可她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许伯鸿受过新式教育,知道这也不能怪小姑娘,要怪就怪自己事忙没能把闺女养在身边,完了自己父母又给小姑娘洗脑得十分彻底,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不太喜欢她。
    
    但现在赵文渊看面前的小姑娘,却没觉得有老友说的那么不堪。
    
    别的不说,至少就她愿意来这样一个沙龙,就应该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说抛头露面就抖成筛糠的旧式女子。
    
    何况苏羲的打扮也没有那么老气横秋,就是简单穿着合身的上袄下裙,可能要遮住自己的三寸金莲所以裙子比现在的女学生要长许多但并不难看,头发只简单用了个丝带挽着,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因为看到来人了她便盈盈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足上疼痛而稍微有些晃晃悠悠,但她很快就站稳了,带着懵懂和好奇的眼神看着赵教授。
    
    然后,捏了捏小拳头,应该是下意识地想道个万福,但又觉得这种场合万福礼似乎不太合适,那捏着的小拳头松了松,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想去握手,却又似乎是想起来了一般都是长辈伸手了晚辈才伸手的,晚辈直接伸不太合适,就只好简简单单点点头,道:“您好,我是许舒窈,不知您是……”  
    就连声音都是小仙女不小心坠落凡尘的那种……稚嫩,懵懂,怯生生地打量世界的模样。
    
    赵教授心都萌化了。
    
    第一次觉得死去的老友应该是看走了眼。
    
    这明明是个浑身都是灵气的姑娘嘛,哪里就老气横秋了!  
    小姑娘想握手但因为自己是晚辈不好先伸出来,赵文渊也不在意这个,大大方方伸出手去,神态慈和,是那种什么晚辈见了都不会害怕的长辈模样:“我是赵文渊。”
    怕小姑娘拘谨,还随口开了个玩笑,“小丫头都已经来了我的读书会,居然连主人都认不出来么?”
    
    “惭愧。”
    苏羲的脸就恰到好处地红了红,伸手与赵教授握了手,“赵教授好。”
    
    “不必叫赵教授这么生疏。”
    赵文渊含笑道,“我与你父亲原是同窗,比你父亲痴长两岁,你叫我一声赵伯父也就是了。”
    
    苏羲也就从善如流地改口:“赵伯父。”
    
    “乖。”
    简单对答两句,看小姑娘会局促会害羞,但是并不畏畏缩缩令人烦厌,赵文渊心头对苏羲的好感再多三分,随手把身后那个跟着的少年郎往跟前一拉,“这也是当年一位留洋同窗的孩子,姓傅名星纬。”
    
    苏羲忙对那少年郎伸出手去:“傅先生好。”
    
    “许小姐好。”
    那傅家少年郎伸手与苏羲相握,但很有礼貌的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你们且聊着。”
    赵文渊便笑,“我去和几个教授也打打招呼。”
    
    苏羲与那傅家少年郎便是几乎异口同声的:“伯父去罢。”
    
    赵文渊很满意地拍了拍苏羲的肩膀,用眼神给了傅星纬一个“你不能欺负人家小姑娘”的眼神之后,便自去了。
    
    那位傅星纬便邀请苏羲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既是文化界人士的沙龙,聊闲天自然聊的都是和文化相关,傅星纬的眼眸便落在苏羲摊开的书上,眉头一挑:“许小姐方才看什么书呢,我见着别人都在偷偷瞧你,你却一点都没感受到。”
    
    “哪里就真没感受到了。”
    苏羲好笑摇摇头,很是坦诚地开口,“只是他们瞧我,聊我,好奇我,难道还要我上去强与他们攀谈不成?”
    
    傅星纬下意识地便问:“有何不可?”
    
    “想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苏羲就浅笑回答,“且不说我并不愿意与他们共同口诛笔伐旧式女子如何如何落后,如何如何无知,如何如何可笑,他们自己恐怕也不乐意我过去与他们交际,既然强凑在一次彼此都不自在,我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许小姐心静。”
    傅星纬脸上带了个很好看的笑容,“也有肚量,能容人。”
    
    “谬赞了,其实也是书好看,要是真的无聊,我自然会去和他们讲一讲道理。”
    苏羲笑着把茶几上那打开的书合上,让傅星纬看到书的封面,“但……《霸术》这么大的名头,教的仿佛是多厉害的帝王之术,不看一看都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看这书岂不比看他们有趣?”
    
    傅星纬扑哧一笑:“所以许小姐还学帝王之术?”
    
    “哪里谈得上学。”
    苏羲摇头笑道,“只是祖父是前朝进士,读的从来都是四书五经,最多还带点二十四史,祖父以他的知识教我读书认字,我无论乐意不乐意,自然而然是一肚子帝王将相的家谱,读久了自然明了国内的帝王之术,可这书是从国外来的,讲的自然是别国的君主是怎么做的,对比对比,倒是能出些新意来。”
    
    傅星纬原本没把一个小姑娘看《霸术》这种事放在心上——这年头也常有本来没文化的人强行装逼的事情,不说别的至少就傅星纬与这女孩的丈夫不多的那几次交流就知道钟思远败絮其中,倒并不值得奇怪,只是听到了她一句“一肚子帝王将相的家谱”,对面前的年轻姑娘倒是有了点耳目一新的意思。
    
    能有这个认识,她可能是真的懂这个的。
    
    到现在再去打量她的气质穿着,人是美人,年纪也轻,身上是再娇嫩不过的鹅黄烟柳的颜色,眉眼是再恣意不过的飞扬模样,要不是已经知道了这姑娘是个被祖父祖母养大的旧式女子,还会觉得她现在是个在大学里挥斥方遒的新潮人物。
    
    “许小姐的谈吐实在让我耳目一新。”
    傅星纬并不吝啬夸赞之词。
    
    而苏羲却是奔着逗小奶狗的最终目标,无奈垂下眼去:“可惜看不太懂。”
    
    傅星纬:“……”  
    不是!朋友!我刚刚才觉得你和别的旧式女子不一样啊喂。
    
    苏羲并不在意傅星纬那扭曲的颜艺,只垂首看着自己才翻了没两页的书,低低道:“共和国和君主国的区别我能明白个大概,也能知道国家的获得要么是来源于幸运要么是来源于武力,但就书中举的许多例子……什么米兰公国,那波利王国,威尼斯人的侵袭,教皇朱利奥的扩张……还是不太明白。”
    
    傅星纬:……嗨,我还以为你不明白什么呢。
    
    赵文渊的书房他常来,他麻溜儿去书架那边拿了本与欧洲历史相关的书过来,当然是英文版,但他很是顺当地打开到讲那几个专有名词的页码,细细把苏羲扫那几眼中提到的历史事件都给苏羲介绍完。
    
    男孩子都是需要一点成就感的,比如说现在苏羲就在认真听着傅星纬给她讲欧洲历史,时不时问那么一个两个切中肯綮的问题,结合了《霸术》本身提到的关于君主和关于得国的分类,让男孩子的表现欲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一不自觉说的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觉得和许小姐相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这边是聊得宾主尽欢,那边,赵教授去和学生们打招呼顺便问问他们最近读书的进度之后,大家对沙龙上混进来了个小脚女人的事情也被迫失去了兴趣毕竟陪老师开读书会,从古至今都是一件头疼事。
    
    钟思远还好,毕竟是个毕业生了,被老师cue的概率大大下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开读书会,眼神就不自觉去找苏羲——现在大家没有在聊她了,钟思远便不自觉又想起了那一低头的温柔起来,琢磨着今天晚上和她一起回家后要怎么加深一下夫妻感情最好是把房圆了。
    
    但,找到时,苏羲在一个陌生男人身边,手上捧着一本厚得一看就知道是钟思远不会看的书研究着,那个陌生男人用了赵教授的书桌,拿着只钢笔在信笺上写点什么东西。
    
    原本新式人物不应该这么在意妻子和别的男人说话,何况苏羲和傅星纬还保持了足够安全的距离,但是(其实也没有那么完全新潮和开放的)钟思远在那一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不守妇道”这四个字瞬间充斥了他的脑海,他看了看赵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谈论的现场,觉得一时半会儿也cue不到自己身上,便悄悄离席走过去,才要暴怒地表达一点丈夫的威权,但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不守妇道”似乎是旧式人的说法。
    
    在家里说不守妇道也就算了,在这么多同窗面前斥责妻子,钟思远自己那新式人的人设可就崩了。
    
    钟思远:……我有一句脏话但是我必须憋住。
    
    好气哦!  
    更气的是那傅星纬把信笺写完,递到了苏羲手上,絮絮说了一点什么。
    
    “你们聊什么呢?”
    钟思远虽然抑制住了自己当街斥骂妻子不守妇道的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插了进来,还立在了傅星纬与苏羲之间,侧身问苏羲,“舒窈,他是……”  
    苏羲(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介意这时候钟思远的介入,只笑:“他是我父亲一个同窗之子,算是世交。”
    完了又对傅星纬道,“与世兄介绍一下,这是我丈夫钟思远。”
    
    傅星纬有片刻不易察觉的错愕,但很快脸上带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对钟思远伸出手去:“幸会,在下傅星纬。”
    
    钟思远本来没想搭理这人的,但听到傅星纬这个名字,脸上肉眼可见的僵了僵,随后心里虽是不情不愿,但脸上还是端着营业化的笑容对傅星纬伸出手去:“傅先生,幸会幸会。”
    
    他们塑料交友结束,钟思远回过头来向苏羲宣示主权:“刚才你和傅先生聊什么呢,这么投入。”
    
    “我对一些欧洲文化很感兴趣,傅先生给我开了个书单。”
    苏羲脸上是甜甜的微笑,给钟思远扬了扬刚才的信笺,“您帮我看看这书单上的书家里有没有,没有的话我遣人去买回来嘛。”
    
    苏羲虽然没说,但钟大少爷靠着自己的脑补,简直脑补了一出“我丈夫是个新式人所以我也要努力进步跟上他”的情深义重。
    
    心里那个嘚瑟的程度就不必提了,反正结果就是颠颠地接过了书单准备开始装一个“老婆你不用问这人你说的我都懂”的逼——他虽然不是个多有文化的人,但在他的设定里许舒窈肯定比他还无知,教许舒窈肯定绰绰有余。
    
    然后……  
    “除了最上头几本译作之外,其他的不都是些……”钟思远甚至不太确定傅星纬写的是不是英文,“……外文?
    你要看这个?”
    
    傅星纬就镇定自若地笑:“许小姐对《霸术》感兴趣,想看欧洲的各路思潮,那怎么也得懂上那么一些欧洲历史文化做基础,所以我先与她列了一些现下有华文翻译的书籍,此外我比较建议许小姐也学一学英文法文德文,这样能看许多原文书,和翻译的东西又有不同,我将我学语言时候用的一些书籍也附在了后面,再有,我大略认识有几个语言学的教师,他们的姓名和我记得的地址也给你写了起来,许小姐若有需要,拿着我的名片去寻他们,他们能给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说罢,还给苏羲递了一张名片。
    
    钟思远:……脏话!  
    这么长的书单你也接媳妇你没疯吧!  
    媳妇没疯,苏羲还大大方方收了书单和名片,一副真的打算开始学习的样子,笑道:“我到底是个女孩子,有些书想买还是有些困难,若回头遍买不着,打发人去问世兄借,希望世兄能给愚妹行个方便。”
    
    “当然。”
    傅星纬笑道,“继续说回治国之术,其实华夏国也有那么些著作很有些意思,就像唐太宗写的那本《帝范》……”  
    “可惜就剩下个残本。”
    苏羲苦笑,“我有幸在祖父那里读到了一些,刚好那时候我在偷看祖父的《鬼谷子》,捭阖那一章和《帝范》最开始说的乱世之中平定天下的做法很有一些共通之处,对如今也有参考价值。”
    
    “我倒是觉得《内揵》对现在的政治局势更有益一些……”  
    他们俩聊得很顺畅,只是苦了钟思远一脸懵逼。
    
    百合?
    什么百合?
    百合不是一种花吗?
    
    内奸?
    什么内奸?
    奸不是第一声吗刚才我怎么听你读的是第四声?
    
    弱小,可怜,又无助。
    
    还木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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