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居笔记(三)

小说: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只要张铎不去想过去的事,我和他的房中事,就像他那些邪门书上一样春光旖旎。
    只不过因为我的月份渐渐大了起来,张铎在这方面很克制,后来甚至把那些邪门的书都收了起来,哪怕我动了念头,他也泥塑一般,喝水就喝水,看书就看书。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我怀着阿玦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身心干净地等着阿玦地到来,在清谈居里穿素净的袍衫,挨着我时,坐卧都很慎重。还总是觉得我那会儿脾气很不好。
    其实我觉得,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话了多了一点而已。
    女人嘛,有了身孕以后,都是有些啰嗦的,他看书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在旁边叨叨念念,他被我念得看不进去了,就会把书搭在膝盖上抬头听着我说。我说的都是些特别零碎的事情,比如说下午觉得饿,又多吃了两块胡饼,又比如说身上这件衣裳紧了,该去裁一件新的。
    后来,我私底下听见张铎在问胡氏,我下午到底吃了几块胡饼,具体哪一件衣裳紧了,惯在什么地方裁衣,为什么我吃酸的吃的眯眼睛,还是一刻不停的把腌梅往嘴里塞……
    这些家务事一回起来,就没有尽头了,胡氏端端正正地站着,张铎顶直脊背坐着,两个人各有各的严肃,说的又都是我孕中那些琐碎的小事,张铎丝毫不懂,一来二去,总是切不住要害,胡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和他掰扯,那一幕落在我眼里,让我乐了好久。
    这一次我怀孕,张铎总算从容了一些。
    而我孕中依旧贪嘴,一直想吃从前在北市中吃的青梅子。
    恰好那日阿玦也不自在,闹着要出去逛逛,我只好带着她一道出去的,将要出门的时候,就遇见张铎从洛阳宫中回来。
    “你们去什么地方。”
    他还在拴马,阿玦已经习惯性地伸手要他抱了。
    我去牵阿玦回来,将她揽在身前道:“带阿玦出去走走。”
    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北市的后面就是乐律里,虽然我对乐律里的那一段经历已经渐渐淡忘了,但却还是不太愿意带着张铎去看那个我曾经挣扎的地方。然而阿玦根本不会体谅我,仰起头对张铎道:“娘亲要带我去吃青梅子。”
    “阿玦……”
    我低头唤了阿玦一声,阿玦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回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有些尴尬,只好岔开道:“你不是传话来说要留在宫里吗?”
    “嗯。”
    他抬起手臂揉了揉脖子,“绝廷尉审结的案,原本以为要些时辰。后来看得快,横竖无事,还是过来了。”
    “哦,那要不你歇着,我带阿玦逛逛就回来。”
    “不要……”
    阿玦拽着我的袖子摇晃道:“要爹爹一块去。”
    张铎弯腰把阿玦抱了起来,我也就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你不想让我去吗?”
    “不是。”
    我说完抿着唇垂下了头,几丛落花打着旋儿从我裙边溜走,风细细的,我却莫名地起了一身薄汗。
    “席银。”
    他唤我,我不得捏着手抬起头。
    他看着我笑笑,开口道:“想吃青梅子。”
    我其实不确定张铎究竟知不知道,我要带阿玦去什么地方,但他就是这样什么也没问地抱着阿玦,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北市。洛阳城坊市分离,市有市墙,与坊里相隔断,然而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听见乐律里中或嘈切,或婉转的乐声。
    我一个人走在前面,阿玦见我不说话,就挣扎从张铎怀中下来,乖巧地来牵我的手。
    “娘亲,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娘亲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说完,又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一些,怕张铎会听到,忙回头看向张铎,他本就是个无法泯然于众的人,此时虽着常衣宽袍,立在来往的人流里,依旧引人注目,他在看一把琴,而卖琴的女人则在看他。时不时地指着琴身跟他说一些材质,工法。张铎其实听不懂,却还是点头表示他有在听。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不开心,忍不住唤了张铎一声,那与他说话的女人听我唤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
    张铎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我,不禁笑了笑,一手按着琴弦应道:“什么。”
    我喉咙哽了哽:“我……”
    我说不出口,他也没让我难堪,向我招招手道:
    “过来看。”
    说着抬手挽起自己的衣袖,在靠近燕柱的地方拨了几声。
    虽不成调,但每一声都铮然有力。
    阿玦显然喜欢那能发声儿的东西,松开我的手就朝琴架走去,她人还太矮,根本够不着琴身,踮着脚摸了半天,也只能抓着琴穗。
    张铎搂着阿玦把她抱起来,阿玦一下子看见了琴的全貌,喜欢得不了。
    张铎一弯腰,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整只手都按了上去。
    要命的是,那卖琴的女人只顾着看张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怕这没轻重的两父子伤着别人的琴,忙跟过去捉住阿玦的手。
    “别跟着你爹爹瞎玩,他是不会的。”
    阿玦看着我道:“那娘亲会吗?”
    “娘亲……”
    我下意识地朝张铎看去,张铎也正低头看我,和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喜欢这把琴吗?”
    “之前你买给我的那一把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再买一把。”
    我摇了摇头,“我……不弹筝了。”
    “为什么。”
    我低头望着那把琴,没有说话。
    “是因为我吗?”
    “不全是。太久没弹了,自己也生疏了。”
    说着我抚了抚尾弦,手指的记忆仍然还在,跟着就想要拨几个音,我忙握了手指,缩回袖中。
    张铎有无法释然的过去,我也有。
    “我……还能弹琴吗?”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怀念,我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说完便后悔。
    谁知张铎抬手捏了捏我的耳朵,平和道:“可以。”
    **
    张铎买下了那把琴,阿玦特别开心,当夜点了灯,就一直抓着张铎陪她一道折腾。
    我和胡氏在灶房里熬粥,胡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挽着袖子走进院子,站了一会儿,又认怂地走了回来,“您也不去说说陛下和殿下,这……多难听啊。”
    我浆着米笑而不答。
    胡氏道:“听说您以前在次技上一绝啊。”
    我摇了摇头,“哥哥是,我不是。”
    “您说……驸马呀。”
    她说完,又后悔不该提这个称为,低头捡柴掩饰。
    我没有避讳,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过学了些皮毛。”
    “那也比陛下强吧。”
    她说完,又朝清谈居看了一眼,“说起来,陛下好像什么都会,就是不通音律。”
    我也抬起头顺着胡氏的目光看去,张铎的影子映在清谈居的窗纱上,淡淡的,像一堆灰色的烟。
    我很感谢他从前对我的狠厉,那毕竟是我一生的指引。
    而这几年相处,他也改变了不少,也是因为年岁的积累,没有从前那么沉重偏执,整个人逐渐地松弛下来。不管他明不明白,我的人生是被他斩断的,所以,能给我勇气去回溯过去的人也只有他。
    也许张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已然不动声色地做到了。
    时隔七年,我坐在张铎身边再一次拨出弦音。
    琴并不是什么好琴,声音素而稳重。
    阿玦已经玩累了,趴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张铎用一只手撑着我的腰,一只手扶着琴声,静静地听完最后一缕余声。
    我侧头看他,“不如洛阳宫的乐伶吧。”
    他摇头,将手放在我手边,学者我的样子,半躬起手背。
    “是这样吗?”
    我笑道:“你要做什么啊。”
    他还在模仿着我的手势调整自己的手势,“等你教我。”
    我无奈道:“你那是写章体的手。还有啊,士者都奏七弦,谁作践自己来弹筝乐呢。”
    张铎似没听见我的声音一样,“拨个音。”
    我没有办法,只好拨了一个音。
    张铎认真地看着我的手指,跟着也拨了同一根弦,然而却拨呲了,他不甘心,曲指又拨了一个,却还是呲了。我无可奈何地捏住他的手指。
    “不是这样的,你的手腕太僵了,这又不是写字。”
    他笑笑,“你比我教你写字的时候,耐心多了。”
    我怔了怔,正巧阿玦听着琴声醒来,踩着张玦的腿爬上琴案,“娘亲偏心。”
    我拍她摔着,正要去抱他,张铎已经先一步捏护住了阿玦的胳膊,阿玦不自在,扭着胳膊道:“爹爹也不好,偷偷跟娘亲学,也不叫醒阿玦。”
    张铎看着她笑道:“爹爹根本没学会。”
    阿玦也跟着笑了,“娘亲教爹爹,爹爹你都学不会,爹爹可真笨。”
    我忙道:“傻丫头,不许这样说你爹爹。”
    “哦……”
    阿玦垮脸,张铎却看着我笑。
    阿玦牵着我的袖子道:“娘亲,你教阿玦吧,阿玦学会了教爹爹。”
    我低头问她:“你想学什么。”
    阿玦却抬头问张铎,“爹爹想学什么。”
    张铎把阿玦抱了下来,“你娘亲肯教爹爹什么,爹爹就学什么。”
    ***
    张铎后来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光,才学了一个七七八八。
    他的确比阿玦要笨得多,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时常惶然,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用一个君王的“无措”,带我回到从前的时光里去捡拾属于我自己东西。
    岁月不可回头,但人生可以。
    不可以怯,不可以退,也不要鄙弃从前那个不太好的自己。
    毕竟因果轮回十年,于我们而言,不过俯仰之间。
    我们并没有过长的阳寿,在尘世间修得菩提。
    而且身为张铎身边的女人,我身上从来不缺污名诟病,但我活着,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
    **
    我和张铎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我认识张铎的第六年。
    是个长得很像张铎的小子,张铎把他带进了洛阳宫。
    他离开清谈居的那一日,阿玦很落寞。我靠在榻上问她怎么了,她说,“娘亲这么好,但弟弟却不能在娘亲身边,他好可怜。”
    我摸了摸阿玦的头,“你长大了以后,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玦看着我道:“会和娘亲一起吗?”
    “不会呀。”
    阿玦听完就嘟起了嘴。
    “那阿玦不要走。”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把阿玦搂到怀里,“娘亲从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单枪匹马,独自上路。”
    “那娘亲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
    没有别的原因,我此生所有的因缘都起于张铎。
    所以我爱他,如春木谢江水。
    (《清谈居笔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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