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第 241 章
长明三年夏, 沈怀楠回了京都，女帝钦点他为吏部尚书。此调令一出，沈怀楠党羽瞬间高兴了, 吏部好啊，吏部管着升迁调任，他往吏部的官署里面一坐，他们就看见了希望。
于是看沈怀楠的眼神就好似看见了一尊活菩萨, 今日要请客吃酒，明日要请沈怀楠参加筵席。
但活菩萨是吃肉的。他三年没回家，看见折邵衣就跟只狼一般，整日里眼睛都是绿的。
小花十三岁，又常年在宫里混，该知晓的都知晓，于是得了阿爹一块上好的玉佩作为报答后, 带着弟弟进宫住去了。
宅子里面便就剩下了两人, 沈怀楠晚上励志天天做狼, 但白天还是要做个长工厨子，天天变着花样做东西。
他跟折邵衣道：“在外面的时候，我也喜欢做饭。”
初到一个地方,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每当烦躁到想杀人的时候, 就开始做饭。
淘米焖饭他不喜欢，但喜欢拿起刀剁菜。刚开始尤其剁排骨, 剁肉泥。
“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
折邵衣满眼心疼。这些他都没有在信里说过。
她知晓他过得不如意，但是他在信里不说，她就不问。只在京都里面做好他的后盾。
京都外面打配合，这才能这般快的让他能回来。
但是, 他们都已经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了，还是走得十分艰难。
她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了？”
是心境发生变化了吗？
她去看他，只见他劈柴，做饭，一张脸在岁月之下已经开始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朝气，但是手起刀落，切萝卜的时候利索的很，再没有从前的缓慢和迟疑。
也没有了年少时候隐藏起来的戾气。
沈怀楠见她盯着他看，明显在等着他回答。于是笑着道：“因为……因为我胖了。”
折邵衣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沈怀楠便感慨道：“你不知道，这个年岁的男人尤其胖得快，我不过是吃了几个月的大鱼大肉，肚子就凸出来了。”
吓得他赶紧吃素，还每天跑乡间田野里面去了解民情。这般跑了半年，才又瘦下来。
他对自己还是有严厉要求的。京都的美男子多不胜数，有人想给他送美妾，就有人给她送美男子。
——别的不说，重华长公主就一直想把自己的戏班子传给邵衣。
沈怀楠摇摇头，“所以现在，我还是喜欢剁些萝卜白菜的。”
至少吃了不会胖。
折邵衣坐在摇椅上惊讶的看他，她倒是未曾想到是这个缘由。不过想想，又是沈怀楠的性子。
她心里甜丝丝的，撑着手笑盈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唠嗑：“你这三年里，得罪的人不少吧？可都解决了？要是没解决的，你写下名字来，我帮你啊。”
沈怀楠颇为心酸的看着她，“所以我都不敢停——明明当初我们是一起的，如今你已经比我站得高多了。”
折邵衣笑起来，“谁让我聪慧。”
她好奇打听那些他没有在信里面写却已经传遍了大秦的事迹。
“我曾经听闻，你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
她说出来就笑了，“然后又报仇了？”
传进她耳朵里面的话便是，他被揍了一顿后，就开始勤学练武，然后亲自骑着马将当初有嫌疑套他麻袋的人都打了一顿。
明着打。只要是跟着对方玩的人，他都打了。
折邵衣看着他，“是一家一家的去，然后在人家家里打的？”
沈怀楠嗯了一句，也没有不好意思，“我本以为有了陛下的支持，他们也不敢太过，谁知道地头蛇莽的很，直接就敢对我下手。我自然要还回去的。”
因为这个，在外三年，他倒是学会了一件事情。做人啊，尤其是他这种从小人物爬上来的，必定是要莽一点，手段狠一点。
当初澹台先生教导他许多，他学去了，但一直不得要领。后来想了想，发现在京都的时候，你我是亲戚，你和他是姻亲，这个是权贵，那个是宗室，要是碰见事情，就打不得，必定要和和气气的。
不谈他最开始跟着先帝的时候对着众人和气生财，整日里笑盈盈，就说即便是宫变的时候，他那时候也顾忌着大家的脸面，这个不能杀，那个不能死的……
反正不痛快。当时没察觉到，还当自己已经足够狠辣了，等他去了地方上，吃了一次亏，便才明白，原来之前的都不算什么。
他做事情的手段就利索多了，在外三年，得了个阎罗的称呼。
折邵衣想到这个笑都笑不出了，得罪了多少人，手上多了多少鲜血，才能得这个称呼。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悲意，倒是开口道了一句：菩萨和阎罗你都占了。
她站起来，去给他烧火，拿着柴火添进去，转了个话题，调笑他，“传闻里，你还贪财好色，我在京都，可是废了不少力气才给你把污名洗干净。”
沈怀楠低头，手里在不断的揉面团，今天要给邵衣煮一顿长寿面吃。
她有两年的生辰他不在，他想补上。
听了她的话，他手里的面团在他的手上揉来揉去，道：“好色……我这辈子只看得见你。他们用这个污蔑我，最是让我生气。”
这么多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政敌心服气服的把好色两个字从他身上挪开。
以后别给他整些美人计，烦都烦死了。
“再者，贪赃枉法的事情，我可不干。”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但是我拦不住别人干。”
他看向邵衣，“各人有个人的念头，寒门出身的不可能全是清官，穷日子过多了，难道做了官还要继续过穷日子么？”
他们有自己的财路。他不能断他们的财路。否则就如同杀人父母。
他说着说着，就感慨道：“所以如今，我碰见那种好官，都要恭恭敬敬的。这世上，有了他们才好。”
折邵衣点头，“是，这种人太少了，但偏偏这个世道不可能清。只能尽我们之能，至少要保住他们的清正之心。”
沈怀楠看向折邵衣，她虽然三十了，但看起来没有变老，只是稳重了许多。她常年在京都，做的事情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有自己的志向和目标，所以她的眼里星辰依旧在。
沈怀楠满怀爱意。
但他想，若是清官看见了邵衣，接受了她女子身份身居高位，也能露出一丝敬佩之意。但是自己……
他可不敢跟清官一起吃饭。清官的骨气重，他怕自己被打死。
哎——
绕了半天，他跟邵衣还是不在一条道上。
他蹲下来，两只手上都有面粉，便在她的脸上捏了捏，“要是将来我贪污了，你怎么办？”
折邵衣白了他一眼，“随便你，你自己的选择，能承担起后果就好。”
沈怀楠就在她脸上又捏了捏，将她的脸都捏得沾满了面粉。她擦了擦，没擦掉，索性也不管了。
她笑着道：“怀楠，你如今手里也举着火把了。”
“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是真心感谢你，追随你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我做的，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
沈怀楠抬眸就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他自己骨子里面的一股野。
他刚回来的时候，盛瑾安就来看过，他说：“怀楠啊，如今是笑得越发好了。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就好像你看哈，他好像是只家猪，但其实是只野猪。”
——盛瑾安形容的时候，他们正在一起烤京郊山上的野猪吃。
折邵衣想起就笑起来，她悄悄的换了个形容。
是曜日。
一只都是曜日。
烈日照耀之下，温柔而强大。
折邵衣觉得他耀眼的很，放下柴火站起来就往他身上扑，沈怀楠连忙搂住人，小声道：“厨房吗？厨房还没有试过，大白日的，是不是不好。”
折邵衣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往他腰上拧了一把，将人带着往门外去。
沈怀楠：“去院子里？不好吧。”
折邵衣白了他一眼，“回屋！”
哦哦，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也行叭。”
两人白日里黏黏糊糊，一直黏糊到晚上。沈怀楠吸了吸自己被咬破的唇舌，有些得意又有些好奇，“你今日……怎么如此好？”
折邵衣平躺着，眼睛看向了帐子上。
沈怀楠欺身压上去，她推了推他，没推开，便道了一句重，然后道：“因为，我很得意。”
沈怀楠到底不敢多压着她，重，他半撑起身子，露出一片算不得白的胸膛。
这是在外面晒黑了的。
他一只手撑着，一只手在她的脸上留连，指尖指腹的去换着去触摸她的脸，当听得“我很得意”四个字的时候，眉毛都要飞舞上天了。
折邵衣便也侧身，道了一句，“我很得意。”
她很得意，“我很得意，这般的你，是我的人。”
她彻底埋在他的怀里，“沈怀楠，咱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沈怀楠甜丝丝应了一句，“好。”
他嘴里答得好，却心里低沉。
下辈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没有下辈子。
折邵衣见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了！她还光着呢。
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沈怀楠摇摇头，“没什么。”
他道：“睡吧。”
——
沈怀楠进了吏部，身上穿了官服，每日里上了朝堂，他站在折邵衣旁边，眉目都是温柔的。
时人选举推荐官吏的时候还要看看人家长得好不好，长得不好的，有时候名次也取得不高。沈怀楠这种，当年的探花郎，站在前面还挺好看，十分赏心悦目。
下了朝，他有他的事情，折邵衣有折邵衣的道，两个人一块出门，却不同回去。
沈怀楠先去吏部府衙里面，见了人就打招呼，资历比他高的笑盈盈，资历比他少的也宽和的笑。
无论是不是跟在他后面的小弟，他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就有一个不愿意跟他一起假笑的世家子弟躲在角落里面吐槽：“怎么跟笑面虎似的，传闻中可是个活阎王。”
女帝虽然有扶持寒门之心，但也不可能直接压着世家不给任何出头的机会，那样就等于逼得人家造反了，便很看似公允的五五分，派了人进吏部。
这也不怕，沈怀楠到底是尚书，他是老大，就有老大的威严。
假笑了好几天，大家还以为他回来之后会收敛很多，正要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就开始磨刀霍霍向猪羊。
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了五城兵马司少督查的盔甲，让他直接回老家去了。
这又引起了众怒。本来么，这事情也不归他管，他就是吏部的头，也管不到五城兵马司里面去。但是近些年里面，越是皇城卫，五城兵马司，还有御林军等地方进了不少的世家子弟。
都是封荫或者托付关系进去的，本事没有什么，打起架来跑的最快，但是就这般的人，做个小兵不算，竟然还想要晋升。
被他抢去官位的人就不服气，不服气么，一个人怎么撼动诺大的姻亲世家，便就直接投靠了沈怀楠。
——说起来，沈怀楠一半的“兄弟们”都是这般来的。
沈怀楠就愁没人呢。盛瑾安之前就在五城兵马司里面，确实留下了少人。
但是当年宫变，五城兵马司的人是跟着盛瑾安冲在最前面的。这些人死的死，升的升，留下来的人刚开始还有香火情，但是后来换洗了一次，五城兵马司的都统位置，就被平林侯拿走了。
三年里面，女帝因为改革律法，没有激发世家跟寒门的矛盾，世家的人也用，寒门的人主要跟在沈怀楠后面了，渐渐的开始壮大。
她手里拿着这两条线，开始平衡。
刚开始三年，外忧内患，不过云州有秦家守着，大金没有生事，大秦境内有秦青凤以及其他将军们带着兵以扫荡贼寇的名义四处平乱，也没有生出事端。
于是，大矛盾没有，小矛盾不断，大家也还互相给面子。谁知道沈怀楠一回来就打人家的脸。
五城兵马司的人投靠他，他就撸起袖子挥拳头，一拳头把人家刚得的官帽给掳走了。
何其嚣张。
小花在宫里都听说了。
她如今十三岁了，因为常在宫里走，懂得的官场道理可不少。她回到家里就问阿爹，“如此打了他们的脸，怕是更遭恨了。”
她道：“听闻外面的人说，您收了人家的好处，他们才能做上官位的。”
沈怀楠马上就撇清干系，“什么好处！我可没有收，我行事清白，是外人污蔑我。”
女儿越来越大，他就越发不喜欢有人在外面骂他是奸臣——谁不希望自己在女儿的眼里是最好的。
他一遍又一遍的跟小花解释，“外面那些人就会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好人。咱们家这么久，你可看见我收过谁的东西放回家里来？都没有嘛。不过他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我是帮人抢官位，但那也是帮着那些有才能的人上去，要是没才能的，我可不会让他们去白吃粮饷。”
“你看看京城里面这一些世家子弟，虽然满腹经纶，但是，让他们去田地里面一天，他们都要喊天喊地。这样的人去做官，让百姓们怎么办？可不敢让他们去。”
“小花呀，你可别听他们胡说。”
小花也只是问问，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自己阿爹会贪污。她家多有钱啊。
光是姨母上赏赐的东西就不少。而且有一点最为关键：无论是阿爹还是阿娘，都不太注重奢华的东西。
阿爹喜欢买金子，尤其是金首饰。头上戴的，手上戴的，衣裳上面，甚至在鞋子上面，他都想要粘上一朵金花。
沈怀楠不意在小花面前说贪污不贪污的，孩子确实还小，没有进朝堂呢，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于是问起了她和小朔的事情。
“如今虽然没有说是选皇太子还是选皇太女，但是你我都知晓，怕是过两年就要说皇太女的事情了，小朔……你和小朔，你怎么想的啊。”
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到了要说亲的年岁，确实大人们最新考虑的就是他们两个人可能在一起。
两个孩子也有点意思。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了解，两个人关系也好，小朔从小还说长大了要娶小花。
前段时间回家，小花还拐弯抹角的问了这个问题，沈怀楠当时还有些心酸，虽然说不急着成婚，但十三岁了，能开窍也会开窍了。
他和邵衣都不是会插手小花姻缘的人，只道：“你还小，不急着定下来，只边走边看，但是，你自小早慧，若是真的愿意定下来，便也随你。”
折邵衣和沈怀楠两个人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然后直接定亲，成婚。
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其他人。
小花就道：“那我去问问小朔。”
这么一问，就出事情了。
小花坦然的摇头，“阿爹，幸好我去问了问，原来这小子还有些花花肠子。我跟他不成了。”
沈怀楠倒是好奇，“如何不成？”
她道：“他将来会纳妾。”
沈怀楠眉头紧锁。
小花倒是不伤心，摆摆手，“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这样我也不意外，只是，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若是真心喜欢，就不会想着有别人。他这就是不喜欢我罢了。”
“如果我生在别的家里，可能会忍受他这一点，但是，我是您和阿娘的女儿，我宁愿做一把断掉的直剑，也不可能做一条随时可能要去擦拭脏东西的方帕。”
沈怀楠点头，“你能这般想我就放心了。”
小花道：“所以他说将来可能会纳妾的时候，我就直接走人了。我性子本来就骄傲，小朔敢纳妾，我就会斩草除根，让他以后不能人道，所以还是算了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做不了夫妻，也还能做朋友，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
再说了，即便他们再好，他是皇子，她终究还是大臣的女儿。
要是将来闹起来，即便姨母站自己这边，自己也没有优势。
姨母对小朔其实很内疚，对他十分宽和。
沈怀楠就很欣慰，骄傲自得，道：“你们都还小，没有经历过什么起起伏伏，又一直在一起，所以对彼此心有欢喜是正常的。”
“但是你做的很对，他敢纳妾，便不能要。”
小花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且她对成婚不成婚的，都不是很在意。
“这世上，除了阿爹阿娘，便只有阿姐对我最好了。”
这也是因为沈怀楠在这里，她才这般说。要是对着阿姐，她打心眼里愿意说一句：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阿姐。
“我想过了，要是将来阿姐做了皇太女，我就先不成婚了，我给她做属臣去。”
她道：“再说了，将来谁还能比阿姐对我更好呢？”
“权势，富贵，关爱，陪伴……谁比阿姐更强？”
她觉得小朔可以，因为她们在一起长大，但是其他人……就算了吧。
沈怀楠便不得不问，“小树呢？”
小树啊……小花摇摇头，“我不喜欢弟弟。”
而且小树这个人喜欢研究佛理，整个人奇奇怪怪的，虽然作为阿姐，她愿意关怀他，但是做夫妻还是算了吧。
她小声的道：“悄悄跟你说，小树想去做和尚，将来是要剃头的。”
她叹气，“哎，他想去外面云游讲佛。”
“而且，小朔如果做不成皇太子，按照他的性子，他肯定是要去外面的。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才能证明自己功成名就，但是，一定不会在京都。”
这般一来，大家其实都没有在一起了。
等长大之后，她就发现，众人其实都已经不在同一条道上。
这正是长大之后的烦恼。
沈怀楠听着她诉说烦恼，倒是有些好笑。但这种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父女两个慢慢的走在家里的小路上，说着外面的事情，成长的烦恼，既有些愁思，又有数不尽的温情在。
当年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可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般的幸福。
长明三年冬，小凤带着一个男人回到了京都。
刚开始沈怀楠没有在意，后来有一次听见小凤叫他：小明。
小明，齐窗明。
沈怀楠当时心就沉了沉。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甚至没有告诉邵衣。他只是等到事情过去之后，女帝该查的都查清楚回来，他拐弯抹角的问了邵衣，才心里有数。
这个齐窗明估计就是死去的那个。
世上真是多奇妙。沈怀楠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回神。他没有告诉折邵衣这件事情，然后独自一人去了寺庙里面。
这也是他不愿意告诉折邵衣的缘由。因为他记起了小凤回来的时候，他们过去秦府，在府上碰见了一个道士。
当时他看向他的目光里确实充满了疑惑，诧异，以及同情。
沈怀楠觉得如坐针毡。他自来谨慎，什么人什么事情只要过了一遍脑子就会记在心里，如今仔细想起来，真是细思极恐。
他想了想，找了个借口去道观里，然后偶遇了空空道长。
空空道长吓了一跳。
沈怀楠装作没认出他来，道：“今日来上香，却是第一次来，这山上的路我不太熟悉，所以迷了路，还请道长替我指一条明路。”
空空道长被这指一条明路恍惚了神智，他心地好，又一直在山上修炼，对人心尚且修炼不足，沈怀楠一脸正气，长得好看，他也愿意亲自带他下山。
沈怀楠道谢，“道长真是好人，我以后一定经常过来。”
空空道长摇头：“没事没事……不过你经常过来也好，你多上些香，对你有好处。”
沈怀楠装作糊涂的样子，“看道长应该修为很高，您说的话我可不敢不听，想问你一下，为什么说上香对我好？”
空空道长有些迟疑，不过心地良善又单纯，马上就被套出了话。
他也是有心眼的，不直接说，只道：“大人的命格奇特。若我们分两辈子来说，大人上辈子毕竟是得到了神明的庇佑，所以才有这辈子的荣华富贵。”
“只是……有大人这种命格的，想来上辈子，就是你的前世应该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人杀了。”
这话又开始说的直白，他道：“因为是被人戕害，所以菩萨保佑你再次轮回。只是吧……”
沈怀楠紧张起来，“只是什么？”
空空道长：“只是但凡有这种命格的轮回，都只有这辈子了，不会有下辈子。”
他叹气，“你跟你家夫人姻缘线深，三世之内，她不会忘记你，我估摸着，她要三辈子孤独到老了。”
沈怀楠整个人待在当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到空空道长走了，他才恍然回神，然后开始慢吞吞的朝着山下有。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花正带着小思衡在看堪舆图，邵衣坐在一边看折子，他一进去，就被团团围住。
“阿爹不是说给我们买糖回来吗？”
“对呀对呀，糖呢？”
折邵衣看着两个孩子围着他，他的脸色尤为不好，便直接让他们先回去，其他的地方玩。
然后问沈怀楠，“不是说去郊外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以为要晚上才能回来。
沈怀楠就看着她，刚开始不愿意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但是等到她关切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时，沈怀楠就不愿意把这钱事情继续瞒着。
他想，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因为是下辈子，对这辈子而言毫无意义，但是，对他们两个来说，约定的三生，突然有人去不了了，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毕竟，你是要自己孤独两辈子的。”
折邵衣听了之后却松口气，“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她笑着道：“下辈子的我，难道就有这辈子记忆了？肯定是没有的，不然乱套了。”
“既然没有，那就不是一个人。我总觉得，人只要入了轮回，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别的人，有了新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窗，有了崭新的记忆，便不是当初的自己。”
“我会有新的人生，而我的人生里面，成婚生子应该不会成为我的烦恼。”
她宽慰沈怀楠，“你就打个比方吧，就想八姐姐。如果她也是我们这样类似的情况，她的爱人没有跟她一起投胎转世，所以她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嫁人。”
“可是，你敢说她过得不好吗？”
沈怀楠说不出口。在他看来，折萱衣确确实实是他羡慕的人。
当邵衣用折萱衣做例子的时候，他心里那口气确实松了下来。
他释然又遗憾的道：“你一定要过得好。”
他不后悔求了神明来这世上一遭，但是他后悔连累了她两辈子的姻缘。
折邵衣捏了捏他的手，“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过得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淡定地吃饭，教导儿女，也去书房里面看了游记，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放夜深人静的时候，沈怀楠睁开眼睛，就见她背着他睡。
她无声的哭，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一动也不动，没有颤抖，也没有呼吸。
她因为在哭，因为在偷偷的哭，所以连呜咽之声都害怕发出来吵到他，惊动他。
沈怀楠叹气一声，手往前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唠，头轻轻地蹭在她的脸上，额头在她的额头上抵着，轻轻的安慰她。
“没有关系的。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能要求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给我们吧？”
“菩萨已经对我们够好了。”
起死回生，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这个机会。而且，他道：“你看，我们多活了几十年。”
“如果说，一辈子是十七岁，那我活到三个十七岁，也有三辈子了。”
折邵衣越听越心里伤悲，她恶狠狠地抬起头，“哪里只有三辈子，我们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三辈子……三辈子只是道长说我可以忘记你的轮回。”
“三辈子之后呢……”
沈怀楠就低低沉沉的道了一句，“三辈子之后，你一定要忘记我。”
不能耽误了你自己的日子。
这是无解的。沈怀楠没有办法，折邵衣也没有办法。
于是，周姨娘发现，家里这两个开始跟她抢观音菩萨了。
是早也拜，晚上也拜，神神叨叨的，两个人甚至商量着直接睡到菩萨面前去，日日夜夜供奉。
周姨娘，“……”
是有毛病吧？她供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他们两个这般啊。
周姨娘很是担心。
沈怀楠开始捡佛豆。
他跪在地上，虔诚的弯腰，一颗一颗捡豆子。折邵衣回来了之后跟着他一起捡豆子。
盛瑾安有一回过来，倒是没有碰见两个人捡豆子的场面，只看见堂庭桌子上碗里面有一些豆子，干脆拿走，让厨子中午做了吃。
厨子可不敢。他说，“这是佛前的豆子。”
盛瑾安笑了，“这明明就很新鲜。”
厨子，“是很新鲜，因为我们家大人说这些豆子捡出来之后还要供奉给菩萨，可不能有一点点损坏，必须是能立马吃上的，菩萨也喜欢吃新鲜的嘛。”
盛瑾安都无语了。他确实听同僚说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沈怀楠和折邵衣都开始信佛信道，来他家说事情，还要等他们供奉完佛祖。
盛瑾安之前还不信，如今是信了。他摇摇头，“没救了。”
等到沈怀楠来的时候问，“你这唱的是哪一出？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的。”
沈怀楠这些日子沉迷拜菩萨，倒是不知道别人怎么说。
盛瑾安气得脸都鼓起来了，跟个河豚一样。
“外面的人说，你们夫妻这是杀了人心里做贼心虚，要么就是被鬼缠上了，要么就是做了亏心事。”
沈怀楠哭笑不得，“说来说去，不还是觉得我们夫妻是坏人么。”
盛瑾安，“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怀楠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这是求菩萨保佑我和邵衣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盛瑾安：“……”
是你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
很快，他就知道，是折邵衣和沈怀楠都有毛病。
因为在朝堂之上，沈怀楠还拿这件事情骂别人。
“臣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三年外出不曾归家，想着过几年恐怕又要出去，便十分伤悲。”
女帝笑盈盈的道：“所以？”
沈怀楠：“臣与臣妻，从年少一直扶持到现在，走过多少艰难岁月，却从来没有互相埋怨过。”
“那一日吃过晚饭，我们相约庭中散步，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走着，突然觉得，若是下辈子不能在一起，那么这一辈子，即便是过得幸福，也并不完整。”
“所以我们两个人相约生生世世。”
“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求神拜佛，家里正好有送子观音，于是就求了。”
“为了让菩萨知道我们虔诚的心，跪拜了不知多少日，谁知道却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是我们作恶多端，杀人放火，把我们这段本来应该传为佳话的事情说成了十恶不赦，如此心思歹毒，陛下，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女帝看折邵衣：“果真如此？”
折邵衣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丢脸死了。阿姐肯定在心里笑话她。
但没多久，这个事情就被沈怀楠雕刻在石窟上。还叫人编写成了话本子，戏折子，告诉世人他们恩爱非常，正在求生生世世。
——若是神明能保佑，让下辈子的邵衣也能去石窟里看一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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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里面便就剩下了两人, 沈怀楠晚上励志天天做狼, 但白天还是要做个长工厨子，天天变着花样做东西。
他跟折邵衣道：“在外面的时候，我也喜欢做饭。”
初到一个地方,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每当烦躁到想杀人的时候, 就开始做饭。
淘米焖饭他不喜欢，但喜欢拿起刀剁菜。刚开始尤其剁排骨, 剁肉泥。
“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
折邵衣满眼心疼。这些他都没有在信里说过。
她知晓他过得不如意，但是他在信里不说，她就不问。只在京都里面做好他的后盾。
京都外面打配合，这才能这般快的让他能回来。
但是, 他们都已经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了，还是走得十分艰难。
她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了？”
是心境发生变化了吗？
她去看他，只见他劈柴，做饭，一张脸在岁月之下已经开始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朝气，但是手起刀落，切萝卜的时候利索的很，再没有从前的缓慢和迟疑。
也没有了年少时候隐藏起来的戾气。
沈怀楠见她盯着他看，明显在等着他回答。于是笑着道：“因为……因为我胖了。”
折邵衣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沈怀楠便感慨道：“你不知道，这个年岁的男人尤其胖得快，我不过是吃了几个月的大鱼大肉，肚子就凸出来了。”
吓得他赶紧吃素，还每天跑乡间田野里面去了解民情。这般跑了半年，才又瘦下来。
他对自己还是有严厉要求的。京都的美男子多不胜数，有人想给他送美妾，就有人给她送美男子。
——别的不说，重华长公主就一直想把自己的戏班子传给邵衣。
沈怀楠摇摇头，“所以现在，我还是喜欢剁些萝卜白菜的。”
至少吃了不会胖。
折邵衣坐在摇椅上惊讶的看他，她倒是未曾想到是这个缘由。不过想想，又是沈怀楠的性子。
她心里甜丝丝的，撑着手笑盈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唠嗑：“你这三年里，得罪的人不少吧？可都解决了？要是没解决的，你写下名字来，我帮你啊。”
沈怀楠颇为心酸的看着她，“所以我都不敢停——明明当初我们是一起的，如今你已经比我站得高多了。”
折邵衣笑起来，“谁让我聪慧。”
她好奇打听那些他没有在信里面写却已经传遍了大秦的事迹。
“我曾经听闻，你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
她说出来就笑了，“然后又报仇了？”
传进她耳朵里面的话便是，他被揍了一顿后，就开始勤学练武，然后亲自骑着马将当初有嫌疑套他麻袋的人都打了一顿。
明着打。只要是跟着对方玩的人，他都打了。
折邵衣看着他，“是一家一家的去，然后在人家家里打的？”
沈怀楠嗯了一句，也没有不好意思，“我本以为有了陛下的支持，他们也不敢太过，谁知道地头蛇莽的很，直接就敢对我下手。我自然要还回去的。”
因为这个，在外三年，他倒是学会了一件事情。做人啊，尤其是他这种从小人物爬上来的，必定是要莽一点，手段狠一点。
当初澹台先生教导他许多，他学去了，但一直不得要领。后来想了想，发现在京都的时候，你我是亲戚，你和他是姻亲，这个是权贵，那个是宗室，要是碰见事情，就打不得，必定要和和气气的。
不谈他最开始跟着先帝的时候对着众人和气生财，整日里笑盈盈，就说即便是宫变的时候，他那时候也顾忌着大家的脸面，这个不能杀，那个不能死的……
反正不痛快。当时没察觉到，还当自己已经足够狠辣了，等他去了地方上，吃了一次亏，便才明白，原来之前的都不算什么。
他做事情的手段就利索多了，在外三年，得了个阎罗的称呼。
折邵衣想到这个笑都笑不出了，得罪了多少人，手上多了多少鲜血，才能得这个称呼。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悲意，倒是开口道了一句：菩萨和阎罗你都占了。
她站起来，去给他烧火，拿着柴火添进去，转了个话题，调笑他，“传闻里，你还贪财好色，我在京都，可是废了不少力气才给你把污名洗干净。”
沈怀楠低头，手里在不断的揉面团，今天要给邵衣煮一顿长寿面吃。
她有两年的生辰他不在，他想补上。
听了她的话，他手里的面团在他的手上揉来揉去，道：“好色……我这辈子只看得见你。他们用这个污蔑我，最是让我生气。”
这么多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政敌心服气服的把好色两个字从他身上挪开。
以后别给他整些美人计，烦都烦死了。
“再者，贪赃枉法的事情，我可不干。”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但是我拦不住别人干。”
他看向邵衣，“各人有个人的念头，寒门出身的不可能全是清官，穷日子过多了，难道做了官还要继续过穷日子么？”
他们有自己的财路。他不能断他们的财路。否则就如同杀人父母。
他说着说着，就感慨道：“所以如今，我碰见那种好官，都要恭恭敬敬的。这世上，有了他们才好。”
折邵衣点头，“是，这种人太少了，但偏偏这个世道不可能清。只能尽我们之能，至少要保住他们的清正之心。”
沈怀楠看向折邵衣，她虽然三十了，但看起来没有变老，只是稳重了许多。她常年在京都，做的事情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有自己的志向和目标，所以她的眼里星辰依旧在。
沈怀楠满怀爱意。
但他想，若是清官看见了邵衣，接受了她女子身份身居高位，也能露出一丝敬佩之意。但是自己……
他可不敢跟清官一起吃饭。清官的骨气重，他怕自己被打死。
哎——
绕了半天，他跟邵衣还是不在一条道上。
他蹲下来，两只手上都有面粉，便在她的脸上捏了捏，“要是将来我贪污了，你怎么办？”
折邵衣白了他一眼，“随便你，你自己的选择，能承担起后果就好。”
沈怀楠就在她脸上又捏了捏，将她的脸都捏得沾满了面粉。她擦了擦，没擦掉，索性也不管了。
她笑着道：“怀楠，你如今手里也举着火把了。”
“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是真心感谢你，追随你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我做的，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
沈怀楠抬眸就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他自己骨子里面的一股野。
他刚回来的时候，盛瑾安就来看过，他说：“怀楠啊，如今是笑得越发好了。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就好像你看哈，他好像是只家猪，但其实是只野猪。”
——盛瑾安形容的时候，他们正在一起烤京郊山上的野猪吃。
折邵衣想起就笑起来，她悄悄的换了个形容。
是曜日。
一只都是曜日。
烈日照耀之下，温柔而强大。
折邵衣觉得他耀眼的很，放下柴火站起来就往他身上扑，沈怀楠连忙搂住人，小声道：“厨房吗？厨房还没有试过，大白日的，是不是不好。”
折邵衣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往他腰上拧了一把，将人带着往门外去。
沈怀楠：“去院子里？不好吧。”
折邵衣白了他一眼，“回屋！”
哦哦，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也行叭。”
两人白日里黏黏糊糊，一直黏糊到晚上。沈怀楠吸了吸自己被咬破的唇舌，有些得意又有些好奇，“你今日……怎么如此好？”
折邵衣平躺着，眼睛看向了帐子上。
沈怀楠欺身压上去，她推了推他，没推开，便道了一句重，然后道：“因为，我很得意。”
沈怀楠到底不敢多压着她，重，他半撑起身子，露出一片算不得白的胸膛。
这是在外面晒黑了的。
他一只手撑着，一只手在她的脸上留连，指尖指腹的去换着去触摸她的脸，当听得“我很得意”四个字的时候，眉毛都要飞舞上天了。
折邵衣便也侧身，道了一句，“我很得意。”
她很得意，“我很得意，这般的你，是我的人。”
她彻底埋在他的怀里，“沈怀楠，咱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沈怀楠甜丝丝应了一句，“好。”
他嘴里答得好，却心里低沉。
下辈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没有下辈子。
折邵衣见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了！她还光着呢。
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沈怀楠摇摇头，“没什么。”
他道：“睡吧。”
——
沈怀楠进了吏部，身上穿了官服，每日里上了朝堂，他站在折邵衣旁边，眉目都是温柔的。
时人选举推荐官吏的时候还要看看人家长得好不好，长得不好的，有时候名次也取得不高。沈怀楠这种，当年的探花郎，站在前面还挺好看，十分赏心悦目。
下了朝，他有他的事情，折邵衣有折邵衣的道，两个人一块出门，却不同回去。
沈怀楠先去吏部府衙里面，见了人就打招呼，资历比他高的笑盈盈，资历比他少的也宽和的笑。
无论是不是跟在他后面的小弟，他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就有一个不愿意跟他一起假笑的世家子弟躲在角落里面吐槽：“怎么跟笑面虎似的，传闻中可是个活阎王。”
女帝虽然有扶持寒门之心，但也不可能直接压着世家不给任何出头的机会，那样就等于逼得人家造反了，便很看似公允的五五分，派了人进吏部。
这也不怕，沈怀楠到底是尚书，他是老大，就有老大的威严。
假笑了好几天，大家还以为他回来之后会收敛很多，正要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就开始磨刀霍霍向猪羊。
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了五城兵马司少督查的盔甲，让他直接回老家去了。
这又引起了众怒。本来么，这事情也不归他管，他就是吏部的头，也管不到五城兵马司里面去。但是近些年里面，越是皇城卫，五城兵马司，还有御林军等地方进了不少的世家子弟。
都是封荫或者托付关系进去的，本事没有什么，打起架来跑的最快，但是就这般的人，做个小兵不算，竟然还想要晋升。
被他抢去官位的人就不服气，不服气么，一个人怎么撼动诺大的姻亲世家，便就直接投靠了沈怀楠。
——说起来，沈怀楠一半的“兄弟们”都是这般来的。
沈怀楠就愁没人呢。盛瑾安之前就在五城兵马司里面，确实留下了少人。
但是当年宫变，五城兵马司的人是跟着盛瑾安冲在最前面的。这些人死的死，升的升，留下来的人刚开始还有香火情，但是后来换洗了一次，五城兵马司的都统位置，就被平林侯拿走了。
三年里面，女帝因为改革律法，没有激发世家跟寒门的矛盾，世家的人也用，寒门的人主要跟在沈怀楠后面了，渐渐的开始壮大。
她手里拿着这两条线，开始平衡。
刚开始三年，外忧内患，不过云州有秦家守着，大金没有生事，大秦境内有秦青凤以及其他将军们带着兵以扫荡贼寇的名义四处平乱，也没有生出事端。
于是，大矛盾没有，小矛盾不断，大家也还互相给面子。谁知道沈怀楠一回来就打人家的脸。
五城兵马司的人投靠他，他就撸起袖子挥拳头，一拳头把人家刚得的官帽给掳走了。
何其嚣张。
小花在宫里都听说了。
她如今十三岁了，因为常在宫里走，懂得的官场道理可不少。她回到家里就问阿爹，“如此打了他们的脸，怕是更遭恨了。”
她道：“听闻外面的人说，您收了人家的好处，他们才能做上官位的。”
沈怀楠马上就撇清干系，“什么好处！我可没有收，我行事清白，是外人污蔑我。”
女儿越来越大，他就越发不喜欢有人在外面骂他是奸臣——谁不希望自己在女儿的眼里是最好的。
他一遍又一遍的跟小花解释，“外面那些人就会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好人。咱们家这么久，你可看见我收过谁的东西放回家里来？都没有嘛。不过他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我是帮人抢官位，但那也是帮着那些有才能的人上去，要是没才能的，我可不会让他们去白吃粮饷。”
“你看看京城里面这一些世家子弟，虽然满腹经纶，但是，让他们去田地里面一天，他们都要喊天喊地。这样的人去做官，让百姓们怎么办？可不敢让他们去。”
“小花呀，你可别听他们胡说。”
小花也只是问问，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自己阿爹会贪污。她家多有钱啊。
光是姨母上赏赐的东西就不少。而且有一点最为关键：无论是阿爹还是阿娘，都不太注重奢华的东西。
阿爹喜欢买金子，尤其是金首饰。头上戴的，手上戴的，衣裳上面，甚至在鞋子上面，他都想要粘上一朵金花。
沈怀楠不意在小花面前说贪污不贪污的，孩子确实还小，没有进朝堂呢，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于是问起了她和小朔的事情。
“如今虽然没有说是选皇太子还是选皇太女，但是你我都知晓，怕是过两年就要说皇太女的事情了，小朔……你和小朔，你怎么想的啊。”
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到了要说亲的年岁，确实大人们最新考虑的就是他们两个人可能在一起。
两个孩子也有点意思。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了解，两个人关系也好，小朔从小还说长大了要娶小花。
前段时间回家，小花还拐弯抹角的问了这个问题，沈怀楠当时还有些心酸，虽然说不急着成婚，但十三岁了，能开窍也会开窍了。
他和邵衣都不是会插手小花姻缘的人，只道：“你还小，不急着定下来，只边走边看，但是，你自小早慧，若是真的愿意定下来，便也随你。”
折邵衣和沈怀楠两个人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然后直接定亲，成婚。
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其他人。
小花就道：“那我去问问小朔。”
这么一问，就出事情了。
小花坦然的摇头，“阿爹，幸好我去问了问，原来这小子还有些花花肠子。我跟他不成了。”
沈怀楠倒是好奇，“如何不成？”
她道：“他将来会纳妾。”
沈怀楠眉头紧锁。
小花倒是不伤心，摆摆手，“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这样我也不意外，只是，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若是真心喜欢，就不会想着有别人。他这就是不喜欢我罢了。”
“如果我生在别的家里，可能会忍受他这一点，但是，我是您和阿娘的女儿，我宁愿做一把断掉的直剑，也不可能做一条随时可能要去擦拭脏东西的方帕。”
沈怀楠点头，“你能这般想我就放心了。”
小花道：“所以他说将来可能会纳妾的时候，我就直接走人了。我性子本来就骄傲，小朔敢纳妾，我就会斩草除根，让他以后不能人道，所以还是算了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做不了夫妻，也还能做朋友，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
再说了，即便他们再好，他是皇子，她终究还是大臣的女儿。
要是将来闹起来，即便姨母站自己这边，自己也没有优势。
姨母对小朔其实很内疚，对他十分宽和。
沈怀楠就很欣慰，骄傲自得，道：“你们都还小，没有经历过什么起起伏伏，又一直在一起，所以对彼此心有欢喜是正常的。”
“但是你做的很对，他敢纳妾，便不能要。”
小花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且她对成婚不成婚的，都不是很在意。
“这世上，除了阿爹阿娘，便只有阿姐对我最好了。”
这也是因为沈怀楠在这里，她才这般说。要是对着阿姐，她打心眼里愿意说一句：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阿姐。
“我想过了，要是将来阿姐做了皇太女，我就先不成婚了，我给她做属臣去。”
她道：“再说了，将来谁还能比阿姐对我更好呢？”
“权势，富贵，关爱，陪伴……谁比阿姐更强？”
她觉得小朔可以，因为她们在一起长大，但是其他人……就算了吧。
沈怀楠便不得不问，“小树呢？”
小树啊……小花摇摇头，“我不喜欢弟弟。”
而且小树这个人喜欢研究佛理，整个人奇奇怪怪的，虽然作为阿姐，她愿意关怀他，但是做夫妻还是算了吧。
她小声的道：“悄悄跟你说，小树想去做和尚，将来是要剃头的。”
她叹气，“哎，他想去外面云游讲佛。”
“而且，小朔如果做不成皇太子，按照他的性子，他肯定是要去外面的。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才能证明自己功成名就，但是，一定不会在京都。”
这般一来，大家其实都没有在一起了。
等长大之后，她就发现，众人其实都已经不在同一条道上。
这正是长大之后的烦恼。
沈怀楠听着她诉说烦恼，倒是有些好笑。但这种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父女两个慢慢的走在家里的小路上，说着外面的事情，成长的烦恼，既有些愁思，又有数不尽的温情在。
当年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可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般的幸福。
长明三年冬，小凤带着一个男人回到了京都。
刚开始沈怀楠没有在意，后来有一次听见小凤叫他：小明。
小明，齐窗明。
沈怀楠当时心就沉了沉。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甚至没有告诉邵衣。他只是等到事情过去之后，女帝该查的都查清楚回来，他拐弯抹角的问了邵衣，才心里有数。
这个齐窗明估计就是死去的那个。
世上真是多奇妙。沈怀楠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回神。他没有告诉折邵衣这件事情，然后独自一人去了寺庙里面。
这也是他不愿意告诉折邵衣的缘由。因为他记起了小凤回来的时候，他们过去秦府，在府上碰见了一个道士。
当时他看向他的目光里确实充满了疑惑，诧异，以及同情。
沈怀楠觉得如坐针毡。他自来谨慎，什么人什么事情只要过了一遍脑子就会记在心里，如今仔细想起来，真是细思极恐。
他想了想，找了个借口去道观里，然后偶遇了空空道长。
空空道长吓了一跳。
沈怀楠装作没认出他来，道：“今日来上香，却是第一次来，这山上的路我不太熟悉，所以迷了路，还请道长替我指一条明路。”
空空道长被这指一条明路恍惚了神智，他心地好，又一直在山上修炼，对人心尚且修炼不足，沈怀楠一脸正气，长得好看，他也愿意亲自带他下山。
沈怀楠道谢，“道长真是好人，我以后一定经常过来。”
空空道长摇头：“没事没事……不过你经常过来也好，你多上些香，对你有好处。”
沈怀楠装作糊涂的样子，“看道长应该修为很高，您说的话我可不敢不听，想问你一下，为什么说上香对我好？”
空空道长有些迟疑，不过心地良善又单纯，马上就被套出了话。
他也是有心眼的，不直接说，只道：“大人的命格奇特。若我们分两辈子来说，大人上辈子毕竟是得到了神明的庇佑，所以才有这辈子的荣华富贵。”
“只是……有大人这种命格的，想来上辈子，就是你的前世应该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人杀了。”
这话又开始说的直白，他道：“因为是被人戕害，所以菩萨保佑你再次轮回。只是吧……”
沈怀楠紧张起来，“只是什么？”
空空道长：“只是但凡有这种命格的轮回，都只有这辈子了，不会有下辈子。”
他叹气，“你跟你家夫人姻缘线深，三世之内，她不会忘记你，我估摸着，她要三辈子孤独到老了。”
沈怀楠整个人待在当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到空空道长走了，他才恍然回神，然后开始慢吞吞的朝着山下有。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花正带着小思衡在看堪舆图，邵衣坐在一边看折子，他一进去，就被团团围住。
“阿爹不是说给我们买糖回来吗？”
“对呀对呀，糖呢？”
折邵衣看着两个孩子围着他，他的脸色尤为不好，便直接让他们先回去，其他的地方玩。
然后问沈怀楠，“不是说去郊外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以为要晚上才能回来。
沈怀楠就看着她，刚开始不愿意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但是等到她关切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时，沈怀楠就不愿意把这钱事情继续瞒着。
他想，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因为是下辈子，对这辈子而言毫无意义，但是，对他们两个来说，约定的三生，突然有人去不了了，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毕竟，你是要自己孤独两辈子的。”
折邵衣听了之后却松口气，“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她笑着道：“下辈子的我，难道就有这辈子记忆了？肯定是没有的，不然乱套了。”
“既然没有，那就不是一个人。我总觉得，人只要入了轮回，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别的人，有了新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窗，有了崭新的记忆，便不是当初的自己。”
“我会有新的人生，而我的人生里面，成婚生子应该不会成为我的烦恼。”
她宽慰沈怀楠，“你就打个比方吧，就想八姐姐。如果她也是我们这样类似的情况，她的爱人没有跟她一起投胎转世，所以她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嫁人。”
“可是，你敢说她过得不好吗？”
沈怀楠说不出口。在他看来，折萱衣确确实实是他羡慕的人。
当邵衣用折萱衣做例子的时候，他心里那口气确实松了下来。
他释然又遗憾的道：“你一定要过得好。”
他不后悔求了神明来这世上一遭，但是他后悔连累了她两辈子的姻缘。
折邵衣捏了捏他的手，“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过得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淡定地吃饭，教导儿女，也去书房里面看了游记，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放夜深人静的时候，沈怀楠睁开眼睛，就见她背着他睡。
她无声的哭，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一动也不动，没有颤抖，也没有呼吸。
她因为在哭，因为在偷偷的哭，所以连呜咽之声都害怕发出来吵到他，惊动他。
沈怀楠叹气一声，手往前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唠，头轻轻地蹭在她的脸上，额头在她的额头上抵着，轻轻的安慰她。
“没有关系的。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能要求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给我们吧？”
“菩萨已经对我们够好了。”
起死回生，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这个机会。而且，他道：“你看，我们多活了几十年。”
“如果说，一辈子是十七岁，那我活到三个十七岁，也有三辈子了。”
折邵衣越听越心里伤悲，她恶狠狠地抬起头，“哪里只有三辈子，我们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三辈子……三辈子只是道长说我可以忘记你的轮回。”
“三辈子之后呢……”
沈怀楠就低低沉沉的道了一句，“三辈子之后，你一定要忘记我。”
不能耽误了你自己的日子。
这是无解的。沈怀楠没有办法，折邵衣也没有办法。
于是，周姨娘发现，家里这两个开始跟她抢观音菩萨了。
是早也拜，晚上也拜，神神叨叨的，两个人甚至商量着直接睡到菩萨面前去，日日夜夜供奉。
周姨娘，“……”
是有毛病吧？她供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他们两个这般啊。
周姨娘很是担心。
沈怀楠开始捡佛豆。
他跪在地上，虔诚的弯腰，一颗一颗捡豆子。折邵衣回来了之后跟着他一起捡豆子。
盛瑾安有一回过来，倒是没有碰见两个人捡豆子的场面，只看见堂庭桌子上碗里面有一些豆子，干脆拿走，让厨子中午做了吃。
厨子可不敢。他说，“这是佛前的豆子。”
盛瑾安笑了，“这明明就很新鲜。”
厨子，“是很新鲜，因为我们家大人说这些豆子捡出来之后还要供奉给菩萨，可不能有一点点损坏，必须是能立马吃上的，菩萨也喜欢吃新鲜的嘛。”
盛瑾安都无语了。他确实听同僚说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沈怀楠和折邵衣都开始信佛信道，来他家说事情，还要等他们供奉完佛祖。
盛瑾安之前还不信，如今是信了。他摇摇头，“没救了。”
等到沈怀楠来的时候问，“你这唱的是哪一出？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的。”
沈怀楠这些日子沉迷拜菩萨，倒是不知道别人怎么说。
盛瑾安气得脸都鼓起来了，跟个河豚一样。
“外面的人说，你们夫妻这是杀了人心里做贼心虚，要么就是被鬼缠上了，要么就是做了亏心事。”
沈怀楠哭笑不得，“说来说去，不还是觉得我们夫妻是坏人么。”
盛瑾安，“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怀楠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这是求菩萨保佑我和邵衣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盛瑾安：“……”
是你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
很快，他就知道，是折邵衣和沈怀楠都有毛病。
因为在朝堂之上，沈怀楠还拿这件事情骂别人。
“臣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三年外出不曾归家，想着过几年恐怕又要出去，便十分伤悲。”
女帝笑盈盈的道：“所以？”
沈怀楠：“臣与臣妻，从年少一直扶持到现在，走过多少艰难岁月，却从来没有互相埋怨过。”
“那一日吃过晚饭，我们相约庭中散步，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走着，突然觉得，若是下辈子不能在一起，那么这一辈子，即便是过得幸福，也并不完整。”
“所以我们两个人相约生生世世。”
“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求神拜佛，家里正好有送子观音，于是就求了。”
“为了让菩萨知道我们虔诚的心，跪拜了不知多少日，谁知道却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是我们作恶多端，杀人放火，把我们这段本来应该传为佳话的事情说成了十恶不赦，如此心思歹毒，陛下，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女帝看折邵衣：“果真如此？”
折邵衣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丢脸死了。阿姐肯定在心里笑话她。
但没多久，这个事情就被沈怀楠雕刻在石窟上。还叫人编写成了话本子，戏折子，告诉世人他们恩爱非常，正在求生生世世。
——若是神明能保佑，让下辈子的邵衣也能去石窟里看一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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