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宵夜

杜行舟被放回来的时候，脸色都有些苍白了，在距沈言枝两丈处，他轻咳一声，整了整衣领，打着扇子故作镇定地缓缓走来。
        沈言枝强忍着笑意，很配合地不提这一茬，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郁公子呢？好久没见他了。”
        见沈言枝没提方才这事，也没有想象中的奚落嘲笑，顿时松了口气，敷衍地看了看四周，淡淡地道：“许是陷在美人窝里了吧。”
        这时，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出现在对面，沈言枝定睛一看，正是郁子都，她使劲儿挥了挥手，喊道：“郁公子，我们在这呢！”
        郁子都闻言，缓步向着这边走来，丧头耷脑地没有精神，走近一看，脸色是与杜行舟一样的苍白。
        沈言枝颇为关切地猜测到：“你也是被祭司惩罚了？”
        郁子都抬起沉重的眼皮，问道：“什么祭司的惩罚？”
        杜行舟连忙插嘴道：“没什么，郁兄，你这是怎么了？”
        郁子都仿佛在回味方才的经历，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苦着脸道：“我再也不找小娘子了！”
        原来，祭神大典的队伍是有区分的，头里簇拥着“盂山女神”的祭司们，接下来是一队单身的少女，后面跟着单身的少年，都是尚且还没有意中人的。
        郁子都搭话的那位南疆少女，便正好属于这个队伍。
        后面跟着的是司职鼓乐的优伶，之后是一队已婚的妇人婆婆和一队已婚的汉子及老翁，最后便是心意相通但尚未成婚的男女混合队伍，沈言枝跟杜行舟去的便是这个队伍。
        单身少女们的场地在旁边，因沈言枝的注意力都在看灯、听故事以及看杜行舟跳舞上，因此没注意到被一堆少女簇拥着的郁子都。
        郁子都误闯了少女的队伍，被一群少女们轮着取乐，据他所说，那些南疆少女抬着竹竿跳舞，把他放在中间，差点没把他折腾散架。
        杜行舟难得地没有取笑郁子都，同样苦着脸道：“我再也不想看到比我壮的汉子了。”
        沈言枝看着这两位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的少爷，伸出手来，一只手摸上一个脑袋揉了揉，像哄孩子似的道：“乖哦，受苦了受苦了。”
        杜行舟仿佛僵在了原地，郁子都则扑过来，挽住沈言枝的胳膊，嘴里凄凄惨惨地嚎着：“呜呜，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说到这里，他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叫了一声。
        沈言枝嗤笑一下，继续柔声道：“走吧，去饭馆，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郁子都颇有些破涕为笑的意味：“还是咱们沈娘子好！”
        执行完祭司的惩罚，巫尔节就算是结束了，篝火旁的歌舞却还没有停息的意思，看这个样子，仿佛可以跳到天亮。
        沈言枝在前面走着，两位纨绔则没有了来时的神气，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走完暗市长街，转角经过“孟婆汤”的小摊，然后跨过“奈何桥”便又是临安了。
        瞬间从一个狂欢的世界，到了一个静谧着的世界。
        就连风仿佛也冷了不少，耳边只有御河水静静流动的声音。
        小饭馆就在御河边，门前暗暗地亮着两个纸灯笼。
        杜行舟和郁子都进来就乖乖坐下了，郁子都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沈言枝给两人斟了两盏热茶，就去了后厨。
        临安人喜食羊肉，三月里春寒未歇，夜里尤其冷，羊肉性温而不燥，乃是御寒佳品，沈言枝看了看后厨的食材，决定先做一道“盏蒸羊”。
        新鲜羊腩切成厚厚的大片，用酱油、黄酒、盐和胡椒粉腌制片刻，码味之后整齐地摆在瓷盘里，再用大块的姜片封顶，上锅蒸至酥烂。
        在蒸羊肉的这段时间里，沈言枝又忙活起了“荠菜春卷”。
        俗语有云：“阳春三月天，荠菜赛灵丹。”
        昨日冯婆婆去山上挖了许多荠菜，给沈言枝送了满满一篮子，她便带来了饭馆，下午打烊得早，荠菜还剩了些，所幸仍然保持着鲜嫩。
        热油中加入葱姜末起锅，放入剁碎的肉沫炒至断生，然后点入酱油、芝麻香油、盐和胡椒粉调味，用小半碗湿淀粉勾薄芡，待烧制呈糊状时即可盛出。
        荠菜焯水后挤干水份，切成碎末，与方才的肉沫糊糊拌在一起，作为春卷的馅料。
        春卷皮包入馅料，捏成长条包紧，油温七成下入包好的春卷，热油翻滚之间，便成了金灿灿的颜色，筷子一敲，便是脆脆的声音，满室飘香。
        沈言枝顿时口齿生津，忍不住尝了一个。
        接着，她又炒了一盘荠菜鸡蛋，煮了一小锅牛肉羹，主食便是几个白胖胖的大馒头。
        约莫一个时辰后，羊肉出锅，香气四溢，撒上些葱花点缀，这便是盏蒸羊。
        郁子都闻着味儿就过来了，拿了双筷子就要吃，被沈言枝塞了个荠菜春卷在嘴里，然后就乖乖地帮着把做好的菜端了出去。
        盏蒸羊、荠菜春卷、荠菜炒鸡蛋、牛肉羹，还有几个大馒头，满满地摆了一桌，在昏黄的烛火下，齐齐冒着热气。
        郁子都眼中似乎有泪水闪烁，直说：“太感人了，太香了。”
        用感人来赞美食物，做菜的人当很是欣慰。
        杜行舟则破天荒地没有端着，一块盏蒸羊吃得嘴角油亮，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又塞进了一个酥脆的荠菜春卷。
        沈言枝觉得，杜行舟正经吃起东西来，倒也还是挺可爱的，两腮鼓鼓，眼里仿佛只有面前的吃食，显得有些呆呆的。
        没有了花架子，只剩下了烟火气。
        按照沈言枝的说法，便是吃得像个活人了。
        看着杜行舟吃东西的样子，沈言枝又想到了方才祭神大典的篝火旁，杜行舟给她讲盂山女神与阿厌的故事时的神情，还有那句意味不明的感叹。
        那时他的眼里，仿佛溢满了悲伤，继而有些愤怒，最后却是满满疲惫后的木然。
        沈言枝悄悄起身，又去了后厨。
        以她有限的经验来说，吃点甜食会让人心情好些。
        后厨还有牛乳，便做个糖蒸酥酪吧。
        把牛乳在灶上煮开，用筷子仔细挑去奶皮，倒入两个白瓷碗里，置在一旁放凉，之后加入两勺醪糟，与牛乳搅拌均匀，再放一勺白糖。
        在瓷碗上包一层笼布，上锅蒸制一刻钟，糖蒸酥酪便做好了，若想添点颜色，则可以在表面点缀些蜂蜜或干果。
        这边，两人风卷残云般清空了桌上的盘子，连馒头也吃光了，看到沈言枝又端来的两盏糖蒸酥酪，胃口依然很好。
        牛乳凝而为膏，即被称为“酪”。
        今夜里冷，吃的便是热的，到了炎炎暑日，便可置于冰碗中，吃一口浸牙的冷食，酥酪醇厚润滑，颜色可与美人雪肤一比。
        人们若要夸美人，便惯说她肤如凝脂，但若改上一改，说成是“肤如凝酪”，倒也未尝不可。
        吃罢酥酪，夜已很深了，街上更夫敲了三声梆子，已是子夜时分了。
        杜行舟和郁子都倒是很懂事，自觉地去后厨洗了碗碟，然后一起送沈言枝回家。
        桃李巷不算是个好地段，附近也没住什么富贵员外，大方地彻夜点上几个灯笼，因此几条巷子都是漆黑的。
        郁子都平地踉跄了好几回，口里直骂府衙怠懒，嚷嚷着明儿一定让人过来，把这些乌漆麻黑的小巷子都点上灯。
        对此，沈言枝赞他是肯为城镇建设出力的好市民。
        目送沈言枝进了屋，锁上院门——其实就是两扇半人高的竹栅栏，杜行舟和郁子都才转身，走进了桃李巷的黑暗里。
        郁子都揉了揉吃得圆滚滚的肚子，乐呵呵地道：“沈娘子做的东西真好吃，也不知谁有福气把她娶回家，杜兄，你不下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杜行舟挖苦道：“那若是有一日，你吃到更美味的菜，那做菜之人却是个肥硕的中年汉子，你也要把他娶回家不成？”
        郁子都吃了瘪，说不出话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郁子都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沈娘子见到的那玉佩是北狄纹样，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杜行舟神情有片刻的凝滞，继而沉声道：“看出来了。”
        郁子都停下了脚步，看着杜行舟道：“你怎么看？与三年前害你之人有关？”
        杜行舟仿佛有些抗拒提起三年前的事情，他无声地笑了笑，半晌才道：“查不出来，应该与北狄王室有关，做事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怕是我军中也出了叛徒，经年日久，怎么查？”
        郁子都倒是有些激动，声音大了几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不想为枉死的武威军复仇吗？”
        杜行舟又是一声冷笑，眼里爬满了红血丝，“武威军？武威将军都死了，还提什么武威军？”
        他转过头来，补充道：“当初人们有多爱戴武威将军，如今便有多憎恶他，通敌叛国，坑杀部众，死有余辜！”
        郁子都没再说什么，两人就这么并着肩，沉默地走在漆黑的桃李巷。
        巷子尽头，御河映着月光，浮动着如星子般的光点。
        远处有一家店铺，门口的纸灯笼没有熄，在周围酒楼茶坊那糊着绢布、绘着雅致图画的大灯笼里，显得格外不起眼。
        那便是沈记饭馆。
        沈言枝坐在镜子前，拆着发上的南疆饰物，还有后面杜行舟执意要给她编的小辫儿。
        一转头，铜镜里朦胧地映出一株青色的小花。
        正是祭神大典上，老婆婆递到杜行舟手里的那株，也是被沈言枝拒绝的那株。
        茎已经蔫了，花瓣似被揉搓过，变得有些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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