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案风波(一)

四月,天朗气清,阳光透过厨房的窗纸,照在备菜的长桌上。长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切好的菜,灶上的大锅里正炖着牛腩,咕咕冒泡,香气四溢。另一个锅相对小一些,正煎着虾饺,厨娘一筷子夹一个,挑出煎黄的虾饺装进鲤鱼纹的白磁盘里。
        小六子猫在长桌底下,前脚刚拿了一枚煎饺往嘴里塞,后脚就被厨娘发现,他忙将剩下那截怼进嘴里,像只猴一样滚出长桌,起身后一溜烟窜出门外。厨娘叉起腰,对着窗外破口大骂,“下次再敢来,老娘就在饺子里下一整包耗子药,毒死你个偷鸡摸狗的破烂货。”
        小六子嘿嘿笑道,“勾三搭四不知检点的才叫破烂货。”
        “嘿!”厨娘被气得七窍生烟,捞起一把铁勺就要追过去,小六子腿儿短,但频率快,没一会儿,就把厨娘甩得远远的,他边回头边笑,没留神撞到一堵软软的肉墙,绿衣婢女“哎哟”一声被他撞在地上,嗔怪道,“小六子,你要死了。”
        “月荷姐!对不住对不住”,小六子忙蹲下去扶她。
        从角门走来一名女子,看上去十五六岁,个头不算高,天青色胡服,百合髻,脚穿长靴,全身以素色为主,唯一亮眼的是腰带上几颗黄绿相间的宝石。
        小六子高声打招呼,“大小姐,您打球回来了?出去一趟,人瞧着比早上又精神一些了。”
        女子端着手跨进月门,边走边道,“就你嘴贫,慌慌张张的,是不是又惹事儿了?”
        小六子不乐意,两条毛毛虫一般的黑眉毛挑起老高,“小姐又胡说,小六子最是懂事,哪能惹事。”
        女子侧头白他一眼,“最好是这样,你惹事挨一顿打,打死那都是活该,我就是见不得你爹一把年纪了还得替你这不孝子给人下跪。”
        小六子张嘴想说话,被跟在女子后面的粉衣婢女拽了拽衣袖,婢女轻轻摇了摇头,小六子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女子两步跑上石阶,在回廊柱子前回头看向阶下,阳光照着她姣好的侧颜,“小六子,你年轻怎么折腾都是,别让你爹也跟着受罪,大夫人不在,谁也没本事替你们兜着。别光长年龄不长脑子,你爹难做,我也难做。”
        回到屋内,屠鸾解下腰带搭在屏风上,吩咐绿衣婢女,“月荷,去找件干净衣服给我,我还得去趟府衙!云竹你替我更衣。”
        云竹边替屠鸾更衣,边回头提醒月荷找一件素净一些的衣裳。屠鸾打断她,“找件颜色鲜亮的,料子得好……去年做得那件缝了金丝的松绿软烟罗就行!”
        月荷哦了一声,便去找了。
        云竹不解道,“小姐,公堂不是什么好去处,不便穿得太过招摇打眼。”
        “招摇是其次,富贵打眼才最重要。”
        屠鸾在月荷的伺候下洗完手擦完脸,换上软烟罗,来到镜台前,从妆盒里拿出一只嵌了猫儿眼的珠翠。两名婢女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主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屠鸾坐在镜前,云竹帮她绾发,一会儿外面来人,云竹让月荷过来接手,走到门外,来的是屠府的家仆,云竹问,“林大叔,什么事?”
        林大叔佝偻着背,答道,“官府来人请大小姐去一趟府衙,也不知是为什么事!”
        云竹扭头看一眼屋内,回过头来,“知道了,烦请林大叔回官爷一句,就说小姐受了惊吓,缓一缓就来!”
        “诶!诶!”林大叔连声应道,转身走了。
        云竹回到屋内,屠鸾的发髻已经挽好,她拾起屠鸾捡在一旁放着的珠翠插进发髻,“小姐,府衙果真派人来传了,这就备马车?”
        “备吧!早去早回,别误了饭点儿”,屠鸾对镜子坐照右照,觉得发髻太干净,又在妆盒里挑出两只珠钗,一支金色花枝拖着四五片翡翠叶,中镶一枚绿松石,一只累丝花冠中嵌蓝玛瑙,一身珠光宝气把云竹和月荷震得瞪大眼睛,月荷差点捋不转舌头,“小……小姐,这也簪得太夸张了吧!”
        屠鸾对镜左右照照,十分满意,不理会月荷的惊讶,起身向外走去,“马车备好了么?”
        云竹过来搀她,被屠鸾一把躲开,“不必搀,走起来束手束脚的,走慢了遇到屠郎中回来,还得累我解释半天。”
        月荷与云竹只好跟在后面,屠鸾见这会儿走动的人少,收起莲步,加大步幅,从角门上了马车。
        京州府衙中,陈知府被突来的案件整得猝不及防,新制的春季官服还未做好,将就着冬季官服套在身上,把官帽胡乱往头上一扣,就着急忙慌地开了堂,这会儿被捂得浑身冒汗。
        不光是这遭瘟的天气和知府大人犯冲,眼下的人命案更令他头大如斗。他半月前才到任,品级没什么变化,但从平城调到京州,地方官升任京官,是实打实的高迁。可惜门道都还没摸清,就遇上了一桩人命案,死者身份也非同一般,乃永定侯府的公子。
        陈知府在太师椅上落座,细细打量堂下的女子——此女容色秀美,窈窕身段中带着江南独有的温婉,最打眼的是她的穿着,想来出身不赖。
        知事一直用眼神示意陈知府帽子戴歪了,陈知府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扶正官帽,把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中气十足喝道,“堂下何人?”
        屠鸾跨前一步,手放在腰侧,盈盈施礼。“户部郎中屠敬之女屠鸾,见过知府大人。”
        声音如桂花糖糕一般,清甜中夹了几丝软糯,是江南一带女子惯有的音色。
        陈知府乍听女子身份,额上纹路又多加一道,往侧旁瞥了一眼,懂眼色的知事立马凑过来,陈知府道,“怎么又牵扯上了户部郎中的家眷?”
        尸体才被抬回府衙,知府大人就被赶鸭子上架推到了堂上,知事也只是大致说了情况,更加细致的还来不及说。
        眼下还是来不及说,知事只好捡重点,小声道,“她是人证,侯爵公子的尸体就是她发现的。”
        “你是在何处发现尸体的?又为何恰好在现场,一五一十得说来。”知府是正四品,比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还高了一级,堂下人他尚还得罪得起,免不得要拿腔拿调地卖弄官威。
        屠鸾一身珠光宝气,脸色却淡得像白纸一样,“小女子应左丞相千金之邀,在城东马场打马球,马球不甚飞到围栏外,小女子带着婢女前去捡马球的时候,在马场外的草笼里发现了一具男子尸体。”
        按道理,马球飞到围栏外,自有马场的球僮去捡,怎会让一个官小姐亲自去捡?
        这在深谙为官之道的陈知府眼里算不上稀奇,恃宠而骄仗势欺人的官家小姐他见得多了,所以并未往这个方向猜疑,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个细节。
        “你说你发现的是男子的尸体?”
        没想到这个新上任的知府这般敏锐,屠鸾答了一句“是!”,脑子里飞快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才不至于引起怀疑。
        陈知府接着道,“当时你是如何断定那名男子已经死了?”
        屠鸾回想起那个画面,脸上的恐惧却不是装的,“禀……禀大人,我发现那男子的时候,他腰上都是血,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小女子吓……吓坏了,哪管得了他是死是活,都是官差来了后,听他们说的。”
        陈知府看到她脸上现出紧张害怕之色,心底那点疑虑才算打消。一个养在深闺的官家女,见到死人,知道害怕才对,丝毫不紧张,反而有妖。
        陈知府沉吟半晌:死的是永定侯的公子,当朝皇后的亲侄子,想轻易了事是不能够了。侯爵府的人说不定正在来认领尸体的路上,他初来乍到,这事处理不好,得罪了侯爵府,等同于得罪了皇后,这仕途怕也到头了。
        眼下没有他法,只能尽快查出真凶。若人证是寻常百姓,无中生有,寻一些罪证安到人证头上也不是难事,可堂下站的是户部郎中之女,这条路也被阻死了。陈知府脑子转得快,不再寄希望于旁门左道上,唤来师爷,询问了马场位置,和附近的人家,派一队人前去搜寻凶器,一队人前去附近询问线索。
        等安排好一切,陈知府又想起什么,对屠鸾说道,“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看见了?”
        “有的”,屠鸾抬起头,“小女吓得跌在一旁的马道上,恰遇到北胜王世子骑马经过,惊扰了世子的马匹。”
        “北胜王?”陈知府眼角抽动,暗叹自己倒霉,死的是侯爵公子,发现尸体的是户部郎中千金,这下又把北胜王世子这尊大佛给牵扯进来了,这官升得真不是时候。
        既是人证,也不能因着身份金贵就不请,但也不敢贸然去请,陈知府再是官场老油条一根,也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京州官场的弯弯绕绕都弄得清楚明白,还得要请教知事。
        知事很快给出了办法——知府大人亲自修书一封送到北胜王府,届时即便世子不亲自到,回信也能作为有效的佐证。
        天气一回暖,北胜王府中庭的西府海棠也长出了花苞,还不等开,就引来了许多雀鸟啄食,管家李富心疼得直骂娘,拖着不利索的腿蹒跚走到西面的一棵垂柳下,扯住从上耷拉下来的一截红绳,一边骂一边拽,红绳牵连着中庭的十八株西府海棠,绳上金铃叮叮作响,惊动鸟雀四散而去。
        容琰刚沐完浴,干净的白袍上仿佛还萦绕着未散的水汽。他缓步走下石阶,“李伯,以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你腿脚不利索,跑来跑去的,要摔上一跤,寻常人养十天半个月,您老这身子,要想下床,少说三个月。”
        “这西府海棠品种名贵,好不容易才养活,才第一年开花,就被这些遭瘟的鸟给糟蹋了。”李富摸着一支被雀鸟啄伤了的花苞,光顾着心疼花去了,根本不吃他吓唬人那一套。
        容琰走到一株西府海棠前,目光落到粉嫩可爱的小小花苞上。这十八株西府海棠,是三年前花了很大功夫才移栽到北胜王府的。三年前,正好是他从宫中迁居回王府的时候。
        王妃去得早,北胜王常年在北方领兵抵御外敌,少主人自六岁开始就被太后接去养在宫里,偌大的北胜王府,只有一个管家和十余个家仆在打理。
        容琰被接进宫时太小,王府的一草一木他早已没了印象,他回府时见到什么都是陌生的。三年前回到王府,唯一的印象就是,和奢靡的皇宫大内相比,自家王府看起来太过素净。大门进去的照壁前特意立了一方水池,池中砌了山石,可水中别说鱼,连片绿叶子也瞧不见。北胜王长期不在家,成日对着一堆老仆和小厮,所以哪怕已经住了三年,王府也没给容琰带来多少归属感,就管家还兴致勃勃地忙东忙西,容琰虽在心底觉得没多大必要,但嘴上从不说。
        容琰注意到绑在树上的红绳,抬手拨弄了一下绳结上的金铃。“花上金铃?这是谁教的法子?”
        李富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想了半天,“哦!想起来了。去年王爷生辰,老奴在赶啄食枇杷的瘟鸟,遇到屠郎中家的姑娘在树下乘凉。那姑娘说她在书上看过一个法子,找几条系满铃铛的绳子绑在树枝上,瘟鸟来啄果子的时候一碰到树枝就会触动金铃,瘟鸟胆子小,铃一响啊就要被吓走。那姑娘还说,有风的时候,铃铛也会响,省得老奴随时盯着,还要跑前跑后得撵。老奴就想枇杷树可以用这法子,这十多株西府海棠也可以用,就给绑上了。”
        “屠郎中?”这个姓氏比较特别,容琰没想多久,“户部郎中屠敬?”
        李富连连点头,“是,就是屠郎中。”
        “这屠家小姐读的书还挺杂。”
        容琰没往心里去,指点李富道,“红绳太粗了,绑树干上效用不大,重新找几条细点儿的红绳绑在花枝上,铃铛也得再小点儿。”
        没等李富答应下来,容琰的贴身侍卫韩东阔步进中庭,将一封书信举到容琰面前,“世子,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叫人送来的书信。”
        “这么快就到任了!”容琰接过书信打开,目光直接跳过开头那一大段恭维的漂亮话,三两下扫完,“还真是曾寿!方才沐浴的时候才发现衣袖处沾了血,早知道是他,进门前该跨个火盆。”
        容琰把书信扔给韩东,“晦气!回头让人把衣裳烧了。”
        “是!”
        韩东忆起这个男女通吃的曾家大公子,曾经胆大包天得把主意打到了世子身上,害世子恶心了好一阵。怕触容琰霉头,没再提到曾寿的名字,把书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才道,,“世子可要回信?”
        容琰摇了摇头,“曾寿那渣滓,死了也不可惜,好在投了个好胎。定远侯的面子不能不给,替我备车,我亲自去一趟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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