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当落日的最后一圈儿红边也缓缓挪下远方的沙山时,  又到了启程之时。
        她们休息了整个中午与下午,此刻养精蓄锐,脚步总算带上了一丝轻快。
        走过沙地,  又淌过一条细流,  小片草地,  大片的密林映入眼帘。
        正是此处。
        灵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几人仿佛横在沙滩上渴水的鱼,  终于被一个浪花卷入水中。支撑了这几日,丹田之中快要枯竭的灵力终于得以滋润,通体倍感舒畅,周身都轻盈得似要随风而去。
        “到了此处,  便要小心。”林寻真的声音很轻,“估计别人也是到了此处,若比我们早,  就有可能设伏。”
        倘若如此,  那这方密林就成了危机四伏的牢笼。
        此处林下空气湿润,  可以凝冰。卿舟雪自地上捡起一块形状较好的石块,以此为核,冰霜逐渐覆盖其上,  再向前后延展,凝成一把朴素的冰剑。
        虽然不知耐不耐用,不过这手中终于是多了把物什,  她握在手中仔细修了半天,很是满意。
        望那边一看,阮明珠摧残了一株笔直而均匀的新木,拿在手中倒是趁手的木棍。
        “你还会棍法?”卿舟雪讶然。
        “其实诸多兵器,精不精通不好说,  倒是没有我不会的。”阮明珠笑一声,“小时候打架哪儿管得那么多,手里拿块板砖也得往上拍不是?”
        白苏闭上眼睛,静静待了半晌,忽然说,“这密林中应是有人的。”
        她身为医修,对于活人的气息较为敏感。林寻真点点头,这确实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有人比她们先一步了。
        凡是在秘境之中,宝物一般有妖物镇守。先去夺宝的人斗得筋疲力尽,很难守得住手中之物。因此第一个开羹,也并非上选。
        最好还是做那只捕螳螂的黄雀。
        卿舟雪仗着身法好,几步踏上树梢,隐秘于重重树影之间。她在上边儿视野较好,可以探路。剩下几人将脚步放得很轻,循着地图,一点一点向深处摸去。
        这一路上,唯有鸟雀啁啾,水声潺潺,祥和寂静。
        像是一场寻常的踏青。
        不过几人不敢放松,警惕着四周一切响动。忽然听得远方一片打斗声,叫喊声,卿舟雪踩在树梢上,立稳了身影,而后扶着树干落下来,“似有一行人在与妖兽打斗。”
        “是朝这边来。”
        她们收敛气息,借着一块山石掩映,听着那些声音近了,又更近了些。然后像是水沸起来一样,吵闹得紧。
        天空中忽然飞出一缕银丝,悠悠荡荡地飘在地上,阮明珠用木棍戳了戳那一线白色凝物,发现很是粘腻,在微凉的风中很快变得冷硬。
        “这什么?”
        白苏仔细瞧了瞧,骤然变色,“别碰……织梦蛛的丝线,可药用。它能知晓人的意念,若是碰上了,得需破一幻阵,方可出去。否则便会横死于蜘蛛网之上。”
        又一根蛛丝自天上飘下来。
        她们的呼吸骤然轻缓起来。草丛中在攒动,那些叫喊的人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去,只剩下沙沙摩挲地面的声响。
        “……近了。”阮明珠压低嗓门,捏紧了手中的棍。卿舟雪也紧绷起来,将剑攥在腰边最适合发力的一个位置。
        草丛被压开。
        众人睁大眼睛,一团白色的丝线骨碌碌地滚出来,尚在挣扎扭曲着,看起来像包在茧中的猎物。
        “救命!”
        那团丝线还在嗷嗷叫着,含糊不清,像是她们的某一位同门。阮明珠认出了他的声音,似乎是峰上的某位师兄,她一愣,连忙将那团东西用木棍抵过来,脚踩着一层层裹紧的丝线,试图将其分离开来。
        可是纹丝不动。丝线像是缠绕的藤蔓,一层层将人勒紧,最终凝聚成一个硬壳,里头再无声息。
        死了?阮明珠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手腕被卿舟雪一把拽住,“走!”
        她猛然回过神来,随着卿舟雪狂奔起来。
        身后一声怪笑,阴恻恻地,声音似男又似女,听起来异常邪门。忽远忽近,她们不敢回头,林寻真看见了密林的口子,前方一片光亮,她心中微松,只要在平地便可不受阻碍,御风御剑,逃脱生天。
        林寻真拉着白苏,手中掐诀,随时准备踏空而起。卿舟雪的冰剑已经环绕身边,随时准备在载人起飞。
        最后十丈,七丈,三丈……
        她拉着阮明珠,踏上冰剑,像是终于自悬崖起飞的苍鹰,舒畅地撼动翅膀。
        就在此刻。
        不知何时飘来的银色丝线,如鬼魅一般环绕上她们的脚踝。
        被这股无形的力一拽,几人身形一晃,自空中纷纷跌落。
        向下看去。
        一只硕大的蜘蛛盘在她们下空,八只利爪铺开来,卿舟雪低头对上了织梦蛛骨碌碌转动的八只眼睛,它张开了口器,喷薄出大量的白色丝线。
        她未来得及闭眼,只觉得双眼刺痛,眼前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其它。
        卿舟雪再次醒来时,是在一片软床之上。
        她的眼皮缓缓颤了颤,而后掀起来,感觉面前好像有个人影,正柔软地贴着她。
        她猛然将人一推,看清人以后却骤然愣住,“师尊?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的手抚上肩头,轻揉一下,叹道:“你推疼我了。”
        卿舟雪觉得有点热,师尊的手在她腰间流连,她瑟缩一二,说,“这样……很痒。”
        “痒是因着碰得还不够。”云舒尘朝她笑着,那眉眼一弯,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具惑人的风情。
        卿舟雪从未见过师尊这般与她笑过,她一时恍惚,垂眸时,女人的朱唇已经贴上了她的,一路吻到侧颈。
        卿舟雪觉得仍然很痒,忽然天旋地转,她感觉整个人被师尊压在了身下,肩头的衣物被轻佻地剥落。
        她默默地受着,好似上次也做过这般的梦,身子会有一些陌生的反应。
        “卿儿。”她柔声细语地哄人,“你叫叫我。”
        卿舟雪在她停下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是那样渴望师尊的靠近。她的亲吻,她目光的注视。
        可是……
        那是师尊。
        而不是眼前的冒牌货。
        一把冰刃赫然穿透了云舒尘的心脏,她脸上的神色一滞,笑容尚未褪去。卿舟雪将冰刃拔出,把人推下床,冷眼看着那幻影躺倒在血泊中,一点一滴地消失。
        卿舟雪生性如此,一旦确认不会动摇,因此极为容易破除幻象而出。
        轮到她人,则未必如此。
        林寻真醒来时是在自己家中,偌大的林府,家世清贵,她的父亲当年是探花郎,而后又做了官,母亲亦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里如以往一般,戒律森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回到自己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午后。
        彼时她正坐在屋内头学刺绣,一针一线,缝得人心很烦。她听得墙外女孩子们在打闹,欢声笑语,不由得一阵心痒。
        见四周左右无人,慢慢地,她放下针线,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壁上,想听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正颇为得趣时,一位妇人走来,冷声斥道,“你干什么?”
        林寻真抬头,连忙站直,又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娘……”
        一根戒尺抽在她手心上,尚年轻的姑娘疼得一哆嗦,她没吭声,又听得妇人训道,“你明年就订婚了,现在还这般不知礼数,到时候出嫁丢得可是林府上下的脸面!”
        这话仿佛烫人的滚石,要在她心中烧出一个洞来。接下来她只看到娘亲的嘴唇张张合合,在不断念叨着什么,每念一句,她的手心就痛一下,最后只剩一片麻木,以及胸腔之内一片骇人的冰凉。
        订婚?
        ……她怎么不知道。
        林寻真在心底苦笑一声,是了,她知不知道又有何关系。婚姻大事,本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凉到透骨以后,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挡住下一次打来的戒尺,望向生她养她的女人,乞求道:“女儿不想嫁。”
        那戒尺一愣,随着女人的横眉,狠狠抽向她的手心,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你再说一遍?”
        “女儿不想嫁。”这次声音高了一点。
        又是狠狠一抽。她的手蜷缩起来。
        不对。林寻真看着眼前的一切景色,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她哪里是什么十四岁?她不是在太初境么?
        她猛然想起来,记得在这里,在第二抽时,自己便已放弃,将满腹委屈咽下喉咙,浑浑噩噩地给自己绣起了嫁衣。
        是在后来,又将事情拖到了成婚前几日,周长老恰好路过林府门口,站定看了此处半晌,悄然一道传音,告诉她命途有一段仙缘,如若自己也有意向,要不要与他一同出世入道。
        太初境是此处有名的仙门。
        林寻真见到了仙人真身,又认准了太初境的令牌式样,宛若抓住了最后一份稻草,她不敢多言,只将婚约之事掩下,抬起眼来坚决地告诉他,“我尘缘已尽,现下与此府并无任何瓜葛。还请仙师……收我为徒。”
        这一叩首,人生从此改了道。
        此刻,林寻真看着眼前声色俱厉的娘亲,头颅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柔顺地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去。她是被打压惯了的,瞧见她便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重来一次,还要如此么?
        也不知哪儿来的戾气,她硬生生止住了这种势头。抬起眼皮,大声喊道,“我不嫁!”
        她不再自称女儿,而是一声掷地有声的“我”。
        “从小兄长的课业便是我替他写的,论兵法谋略,论文采斐然,我都远甚于他!”
        “凭什么他能建功立业,现下去朝廷做大官?我也有抱负!能干得成他干不成之事!凭什么我要载着一肚子学问,相夫教子,一辈子长在深闺死在深闺?”
        她以往遵纪循礼,从未如此大声说过话。那戒尺抖了抖,女人的声音都变了调,“——早知就不该由着你看那些书,现下把脑子都读坏了不成?”
        “坏了也比死了来得强!”十四岁的林寻真一把撞开她,又以蛮力撞开门口的两个婢女,甚至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开了大门。
        她鬓发散乱,像疯子一般跑了出去,身为深闺小姐,她从未做出这等子忤逆举动。骨子里的礼教让她浑身如针扎般难受,街道上的行人看不清脸,但是好像在注目着她。
        林寻真冲着太初境的方向跑去,她能感觉到因为奔跑心跳如雷锤,双耳鼓噪得生疼,风也划过两侧的面颊,将散乱的发丝柔顺地抚拢在脑后。
        渐渐地,方才跑出来时被众人围观,那针扎般的耻辱感好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遍体的快意。
        她很累,哪里都疼,嗓子疼,撞人的胳膊也疼。脚步却不敢停,她喘着粗气,用尽全力奔跑,迎面而来的是浩然长天,远山阔水。
        这天下,再无人拘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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