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年为期

        笪群峰所谓的家显得有些凄凉。
        那里已经到了农村。
        隔壁家三层水泥楼房，那家人但凡站在阳台上，就能将笪群峰家看个底儿朝天。因为，笪群峰这家，是这块儿少有建于上世纪初的土坯房。虽然，这村子居民整体不算多么富裕，但能像笪群峰这样，拥有间随时刮场大风下场大雨，都担心有可能会倒塌的房子确实不多见。
        这是一栋三间土坯房。不高，矮得笪群峰挺个身都快触到屋檐。房子太过陈旧，就如同一驼背虚弱老人，随时都有走完余生的可能。
        房子虽然朽破，但却有个有不错的小院。院子被开辟成左右两块儿，一边种上了小白菜、萝卜、荠菜、莴苣、蒜苗。一边留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放置着三口巨大瓦缸，里面一年四季都盛满水。无论春夏秋冬，雪雨冰霜，笪群峰早晚都会用这其中一口缸里的水，通透冲一通澡。这是笪群峰自当兵后就养成的习惯。早些年，笪群峰甚至有冬泳习惯，后来被家里老太婆一顿臭骂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转在院子里折腾了。
        笪群峰推着三轮车进入院子，从那块小菜园里扯上一只白萝卜，来到土坯房内。
        这屋里没什么家具，墙壁暗灰。右侧房间，三把条凳摆开，放上两扇门板，这便算作是床。床上铺着灰色被褥，上面悬挂着一条破烂不堪的蚊帐。笪群峰坐在门板搭起的床沿上，脱掉衣裤，生咬了口沾着泥的萝卜，反复咀嚼几口，他将这用牙捣碎，唾液跟萝卜渣汁的混合物吐到手上，将其涂抹到烫伤位置。
        片刻后，笪群峰重新穿上衣裤，走出房间。
        他从三轮车后斗取出那件桔红色马甲，准备收回屋里。这时，一张纸条连同一张卡片同时掉落出来。笪群峰捡起纸条跟卡片，他怔住了。
        “爸爸，这是我全部钱，都在卡上，密码是你生日。”
        纸条上的字迹是笪凤瑶的，笪群峰能认出来。
        笪群峰攥着字条跟卡，垂头蹲坐在地上。片刻后，笪群峰从屋里拿出一个粗布面料跟帆布带轧成的绿色旧军挎包，走出了家门。
        天空弥漫铅色云，起风了。风将铅色云摊开、扩大、拉长，寒冷且深沉，像无数暗黑幕帐，低压在大地上。
        下雨了，冷雨打在笪群峰身上。
        他继续赶路。
        临近下午，笪群峰来到一处道观，天色依旧阴沉，雨却停了。
        这处道观看起来年代久远且鬼气森森，最起码有几百年了。从道观前颓废观门、残损雕塑、黑色残壁依然屹立，依稀可以想象到道观当初的辉煌。道观往里有一处坟地，那里据说是曾经道观内道人羽化登仙后，留在人间凡骨的归所。
        笪群峰曾过去看过，有土坟，有石塔，有刻碑，可以看出这些凡骨留在这里的时间有早有晚，保存有贵有贱。
        笪群峰曾听一名道士讲过，他们管去世叫羽化。
        修道人，死反而是一种新生。死，仅仅是**消失，灵魂却以一种更高级状态继续存在。修道人所说羽化，原本是指一类昆虫，由虫变蛹再化为蝶的过程。而说修道高人羽化登仙，由人变成神仙，与这种情况有些相像。
        笪群峰是不信这些神仙传说，他是现实中的唯物论兼无产者。这在曾经某一个时期，也是一种无比荣耀身份。当道士跟他讲起羽化登仙这些玄之又玄东西，他也总是将这些归于想象与信仰的产物。他不会去否认道士所信仰的那些，也不会去跟他们争辩，毕竟在没有人肯接纳笪小奇时，是那道士收留了他，为他治病。
        笪群峰往道观里走，来到道观最里面那块有坟、塔、碑的坟地。这时，一块方形巨石映入眼帘，这巨石头仿若一堵巨大城墙横亘在笪群峰面前，左右都望不到边际。笪群峰来到方形巨石附近，用力去推坟地中一块刻字石碑，石碑摇晃数下，最后轰然倒向背面一座石塔。石塔因为石碑倒下而产生倾斜，但并未因此而倒下。石塔底座连同塔身被石碑翘起，下面赫然出现一个通道。笪群峰顺着台阶往下，沿漆黑通道，摸着石壁一步步往前走下去，约莫二十分钟后，又再次出现向上台阶，眼前有光线射出。笪群峰没做迟疑，沿着台阶而上，眼前豁然开朗。
        笪群峰面前出现一块空地，一棵巨大银杏树，像一把巨伞，直冲云霄。这棵银杏树苍劲古拙，树上金色银杏叶，一半挂在树上，一半落在地上。一阵风，银杏叶自空中飘落，仿若一只只飞舞的金蝴蝶。落地上铺满一地的树叶又仿若黄金地毯，再次来到这里，笪群峰恍若进入时光隧道。贫穷、孤独、衰老，凄凉、落魄、卑微这些明里暗里折磨着笪群峰的苦难，一瞬间烟消云散。看着呼之欲出满眼金黄，笪群峰久久挪不开眼。
        这是笪群峰第二次来到这里。在笪群峰看来这里就是世外桃源。那是两年前一次意外，笪群峰跌跌撞撞意外来到了这里。
        他原本想走到银杏下稍作休息，但他是有事儿而来，不愿在树下闲坐，荒度他原本不多的光影。
        银杏树后是一间简陋草舍，看上去很是整洁。屋前空地上银杏叶显然被人打扫过，地上很干净。
        草舍门虚掩着，笪群峰走上前，用门上铜环轻叩门几下，屋内无人应答。又叩了几下，仍然无人应答。一连三次，屋内都无人回应。
        笪群峰只能转身，在门口席地坐了下来。
        也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总之，往事如电光火石般在笪群峰脑海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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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笪小奇十岁那年患上一种怪病，这种病让笪群峰及其家庭痛苦不堪。治疗费很快抽干这个家庭。笪群峰变卖城市里的房子，一次次搬家，最后只能在农村寻得一处土坯房，才算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安顿下来。他无数次筹钱，只为了能救下笪小奇。
        两年前，医院将笪小奇从病房请出，笪群峰一次次流泪，一次次跪下，头磕破了，血流满面，但始终无济于事。那一天，笪群峰推着三轮车，载着笪小奇。天下着雨，一次又一次，将父子俩淋个透。笪小奇无疑是幸福的，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这个斑白头发单薄老头为什么要这样。笪群峰回头看着躺三轮车后的笪小奇，那一刻，他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但是，笪群峰可以这样离开，笪小奇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笪群峰推着三轮车，他们向前走着，没有回到那土坯房子的家，他们向前走着，但不知道路究竟在何方。
        笪群峰他老了，累了，想着停下来歇歇，但他没有，他继续往前走着。
        笪小奇的路，笪群峰能载多远是多远。
        人生如果有来生，将来还是做父子。
        笪群峰想到自己四十多岁才初为人父，想到笪小奇那软糯糯小嘴巴朝自己笑，想到笪小奇那咿呀学语第一次喊“爸爸”，想到笪小奇那次十岁生日前病发倒地。
        再往后，笪群峰不再往下想了。
        笪群峰并不是因为痛苦而感到害怕才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曾经是一名军人，一名铁骨铮铮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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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历时37天，短短37天内，激烈炮战、突袭战、对攻战，浑天暗地，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阵地上落下2万多发炮弹。
        炮火像铁犁一般一遍编翻腾着焦土。
        战友被炮弹击中，腹部被弹片切开，血流如注，肠子流出。笪群峰捧起沾满泥土的肠子试图帮战友送回腹腔。战友挣扎着推开笪群峰，拖上炸药朝敌方冲去。
        阵地白刃战已经开始，刺刀与刺刀对杀。一把刺刀从笪群峰侧面刺来，笪群峰左臂擦过刺刀口，顺势回扣双手握枪，用枪托朝来人面门迎去。那人侧头闪过，缩回刺刀准备再刺。笪群峰正面迎向那人，挺刺刀朝那人胸部着去，却被回收刺刀格挡开。笪群峰后撤一步，回刺刀准备再刺，这时，一颗子弹从笪群峰左膀下穿过，笪群峰一声“哀嚎”，下蹲身子，面露痛苦表情。那人以为笪群峰中弹，抬手准备补枪。笪群峰掉过枪托用力抡起，挺身照准那人头部直劈下去。那人被打翻在地，但还算清醒，他右手抓起压在身下的枪，将枪托抵在胸口，上抬枪口，准备朝笪群峰开火。笪群峰怒火中烧，照那人面部又是狠狠一枪托，一下、两下、三下。那人面部被砸得早已变形。笪群峰右手拿枪，左手从身后抽出大刀，用力朝那人喉部砍去。
        刀光闪耀，人头落地。
        笪群峰抄起一个弹夹，塞进枪膛，瞄准朝周边横扫猛击，子弹像火龙般袭卷。
        那一刻，笪群峰沉浸在枪弹与刀锋里，他不去思考，他像一头野兽，一切在他眼前都是猎物，他是一头野兽，在子弹啸声中，在刀刃闪耀中，他遇人便杀，他听不到悲鸣，他一直向前。
        那一次战役，他们胜利了，胜得悲壮、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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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友，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虚掩屋门由内推开，从屋内走出一个道士。
        那道士身高六尺，散发披肩。往他脸上看，道士面若银盆，眉分八彩、目如朗星。鼻如玉柱、唇似涂朱，着一身清布道服，腰系丝绦，胖袜云履，很有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笪群峰赶紧起身，朝那道士拱手作揖。
        “师父，我是来看我儿子。师父说两年为期，今天刚好两年。不知道我儿子现在病情怎样了？”笪群峰急切问道。
        笪群峰问完，见道士身后窜出一矮个侏儒。那侏儒身形扭曲，手长腿短，长著一颗与身形极不般配大脑袋和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侏儒看起来相当丑陋，尤其一双鼓眼睛、一对招风耳，看起来都不像人类该有的模样。
        “你儿子性命算是保全了，但完全康复不太可能。”
        侏儒抢在道士前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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