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女再见

        街上路灯渐次熄灭，破晓时分，黑夜悄然退场，一吋吋崁进日光里。
        路上行人稀朗出现。
        笪群峰推着三轮车，在路上缓缓走着。
        破旧三轮车，不好骑也罢了，关键还尽掉链子。笪群峰给这三轮车上了好几回链子，还是不济，索性也就放弃了，只能推着先前走。假若是衣着光鲜年轻人，这样可能觉得很不自在。笪群峰看似习以为常，但内心还是有些许不畅。
        这时，天已彻亮，路上人、车也渐渐多了，城市开始逐渐躁动。
        一碗面还没吃完就随手扣地上；摇开车窗，随手将烟头和鼻涕同时向车外弹射；小孩子屎尿急，正在就地解决，大人一手捏鼻子，一手攥卫生纸，站在一旁跺脚，嘴里催促，赶紧搞快点。笪群峰看着这喧嚣城市，自顾推着三轮车，独自前行。没人会关注他，甚至连正脸多看他一眼，这都显得多余和浪费时间。
        在这个世界，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异常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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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
        瞬间，笪群峰脸上浮现惊愕表情，双眼皱成条缝，忽然，他发出由衷笑声。
        “爸”
        一少女大声喊着，朝笪群峰挥手。
        这少女身材高挑，一身浅蓝色衣裤，穿在少女身上略显宽松，但仍能呈现出少女颈、胸、肩的匀称线条。一张精致小脸，浅棕色长发，由中间梳开到两边，呈现自然色泽。额头光滑白皙，在乌黑眉毛下，一双大而深沉蓝眼睛饱含深挚、亲热和信任。高挺鼻梁下一张俏皮小嘴，朝笪群峰笑着，露出齐整白洁小牙。
        少女突然出现，引来不少路人生起连绵臆想，她简直就是一仙女。
        来到笪群峰身前，少女娇嗔埋怨笪群峰，为什么早上不等自己，她可以过来帮他。
        笪群峰只是微笑没说话，眼神里流露出自责。
        少女想接过让笪群峰气不打一处来的三轮车，笪群峰不让。少女执意要帮忙，还说让笪群峰坐三轮车后斗边上，她可以载着笪群峰回去。这少女执拗得很，坚持要笪群峰坐三轮车上，自己蹬着这破三轮载他回去。笪群峰也很理解这孩子，这些年来，她一路走来也并不容易。甚至说，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享受过多少好日子。
        “凤瑶，还在恨你妈？”
        少女一愣，从三轮车上下来，俯身打量起三轮车。
        “爸，这三轮车链条怎么老好掉？你给看看。”
        少女没回答，顾左右而言他，蹲下拨弄起三轮车踏板飞盘。
        “你妈也不在了，你也大了。”
        笪群峰像是在对少女诉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说完父女俩同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少女起身，随口问了句：
        “爸，小奇现在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笪群峰摇摇头，长叹口气。
        父女俩再次陷入沉默。
        “爸，这三轮车不能用了，我给你再新买一个。”
        “不不不，孩子，你不容易，钱你自己留着，将来嫁人也能给自己添嫁妆，爸妈对不住你，混蛋了一辈子，也没给你攒下点钱，借你的钱，爸会想办法尽力还你。”
        笪群峰眼睛潮润，咬咬牙转过身，背对过笪凤瑶。笪凤瑶张嘴，想说句什么，转念想到什么，这话又给咽了下去，始终没说出口。
        街上愈来愈热闹，父女俩却陷入沉默。
        就在父女俩这一刻似乎无话可说时，突然，警笛声乍起，他俩同时吃惊，循声看去。
        街上行人，有不少也有踮脚，伸着脑袋路向路东头望。
        前方一队骑警，成“v”字打头，由路东向西过来。打头一行骑警骑得很慢，警报声却拉得相当刺耳。警笛尖锐啸叫，让行人受不了，人群、车辆开始纷纷避让。
        笪凤瑶忙把三轮车往路边拉。
        笪凤瑶看到，一队十三辆警用摩托，呈“v”字形开道过来，四辆警车紧随其后。警车后面又紧跟四辆黑色越野车，后面是六辆黑色轿车，车队中间有八辆米黄色大巴车，后面再接着四辆黑色轿车，六辆黑色越野车，两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垫在最后。这些汽车，除前后警车，透过前排车窗能看到坐有人外，其它所有汽车侧面玻璃都是漆黑一片。笪群峰心中盘算，这阵仗出行，车里人物来头可不小。难怪昨晚领班说有大人物要来十八区。
        三、四十辆车缓缓通过后，街上恢复了熙攘与喧闹。
        笪凤瑶手握三轮车一侧把手，笪群峰在她身旁，父女俩并肩走。一个着老旧棕色军服邋遢老头，一位着浅蓝色衣裤妙龄少女。容貌极佳，身材高挑少女推着三轮车，引起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无论男女都投来羡慕与惊奇。
        父女走到一集市处，集市南面有一片小广场。集市里没有多余固定摊位，一些人将自己摊布、推车都集中到了这片小广场。一早上这里就变得很热闹。很多现在并不多见小吃，在这片小广场上也都能寻到，大锅盔、水煮丸子、芝麻酥饼、柿饼木瓜、豆腐汤，这些特色小吃，在其它区根本见不到。十六区虽是一老旧老城区，但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笪凤瑶手上推着车，眼睛却向小广场那儿瞅。
        犹豫了一会儿，笪凤瑶终于开口。
        “爸爸，能请我吃水煮丸子吗？”
        说完，笪凤瑶又有些后悔。
        笪群峰微笑着点了点头，径直朝小广场走去。
        笪凤瑶看着父亲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幸福和期待。
        笪凤瑶从小就很懂事，在笪群峰印象中，这个聪明乖巧女儿从未主动要求笪群峰买过什么。哪怕是一些看似不起眼，在别人家都看不上眼小东西，笪凤瑶都从没主动要求笪群峰买。作为父亲，笪群峰很自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女儿喜欢什么。
        笪凤瑶想吃水煮丸子，并主动给提出来。笪群峰刚开始有些意外，后来竟然心里充满暖意。被孩子期待和需要，让每一个父亲，每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像个人。
        水煮丸子摊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板寸短发，面部结实，眼神傲慢。
        一个长方形铁架，一面铁皮，下面安上四个轮子，里面搁着炉子，炉上架着锅，锅里水还在加热。中年男人将猪肉剁碎，上些许盐，几滴酱油，少许料酒，打上一枚鸡蛋，加入葱花、姜末花椒，然后他开始漫不经心用手搅拌。
        这是中年男人今天第一笔生意。
        搅拌好肉馅后，中年男人握紧拳头，食指往下握紧，用虎口处将肉馅挤成丸子。在挤丸子时，笪群峰瞥了一眼，中年男人左掌虎口处纹着个指节大小的金色符号。具体是什么符号，笪群峰也不认识。
        中年男人察觉笪群峰在看自己左掌虎口。随即用右手拿起水勺，往锅里添水，左手自然放下，搁在炉子后，再也没抬起来。
        约莫两分钟后，炉上锅里水开始沸腾。中年男人往锅里放入盐、糖、味精、酱油、花生油，然后放入丸子，俯身关小了炉子风门，仍是用右手盖上锅盖。
        “小火煮八分钟。”
        中年男人像是对笪群峰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笪群峰就这样等着，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女儿。
        笪凤瑶正低头，把他那套桔红色夹克叠好，轻放到三轮车后斗内，还用手压了压。抬头时，发现笪群峰正回头望着自己，她笑着大声朝水煮丸子摊方向喊：“爸，丸子好了没，我等着呢。”
        “再稍等一会儿，这边就快好了。”
        笪群峰嘱咐煮丸子中年男人，莫急要煮熟才行。
        小广场边上出现了骚动。有人在收摊，有人在推车要跑。
        一群人正从集市那头朝小广场方向过来。
        中年男人也发现这情况，关上炉火，将闲杂东西赶紧往推车上搁，也准备跑路。
        笪群峰急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纸钞，硬塞给水煮丸子摊那中年男人。恳请他别走，等起完这锅再走。中年男人将钱塞口袋里，回头揭开锅盖，看到锅里油花沸腾，肉丸子上下翻滚。中年那人再看看那边一群人，马上就要过来，中年男人真急了，拉着炉车就往前走。
        笪群峰见势不对，一把手将炉车拽住。没想到，这一下笪群峰用力过猛，车上炉子连同热锅哗的全倒下来，炉子倒在了笪群脚旁，热汤水倒扣在了笪群峰大腿上。笪群峰虽感觉油汤在大腿上滚烫灼烧，但左手仍抓住推车，不肯松开。中年男人见此，相当惊愕，吓得不轻。他连声说对不起，从口袋里掏出笪群峰刚给的皱巴巴纸钞，一把给扔到地上。
        笪群峰怒了，朝中年男人低沉吼道：“老子给钱，老子要水煮丸子，给老子煮丸子。”
        中年男人傻了眼，打量起这身老旧棕色军服的邋遢老头。
        片刻后，中年男人一跺脚，扔下推车，拔腿就开跑。
        中年男人边跑边犯嘀咕，“真你妈是个狠人，不要惹穿老式军装的人，你惹不起，你爸也惹不起，你爷爷更惹不起。”
        没跑多远，中年男人被一群人给拦住，反扣手摁在了地上，很快他又被拽起来，一群人将他围着。那群人中，有个穿皮夹克的人，转过身，朝笪群峰望了眼，点了个头，转身一群人快速离开小广场。
        笪群峰看着锅碗瓢盆翻覆在地，地上滚着肉丸子和面前的烂摊子。
        他神情漠然，从地上捡起皱巴巴的纸钞，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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